为无性恋正名:我们因何聚拢成“家”
无性恋,指感受不到性吸引力的人,但根据个人感受性吸引力的强弱、频率和产生模式的不同,它也是一个包含诸多定义和描述的光谱。本文通过对多位受访者的采写,呈现了各自“无性”的经历和感受。
作者 / Klaudia
提示:本文字数约14600,阅读约需35分钟。
Part I 非典型男同志
“As an East Asian gay man, I like balls, but only those in my bubble tea.”
Jason第一次在伦敦讲单口喜剧,开场就泄露了他的三重身份——东亚人,男同志,以及隐藏得格外深的,无性恋者。
Jason是台湾人,在2022年来海外读硕士之前,他是台北的摇摆舞老师。从言行举止来看,Jason或许是那种“一眼男同志”,独树一帜的穿衣风格,频频点出兰花指,言谈犀利且风趣。他自己最早对于男同志的想象,在高中英文老师身上捕捉到痕迹——在一众着POLO衫和卡其长裤的男老师之中,他的英文老师穿着超短裤和荧光粉色渔网背心就来上课;当他听不清讲课内容而开口“你可以再说一次吗?”,老师毫不留情地回道“你是海伦·凯勒吗?”。尽管这句话放在今天,一定会被反歧视人士“cancel”,Jason回忆起这位“非典型”英文老师的损人语录还是觉得“好好笑”。
在2019年底之前,Jason从没质疑过自己男同志的骄傲。现年31岁的他,性取向觉醒得非常早。国小六年级,还是拨接上网的年代,他就有意识地上网搜索肌肉壮硕的男体图片。国中二年级,他发现自己对同班一个男生有了不一样的情感。国中三年级,他和一个“深柜”男同学交好,深柜和他分享性轶事——“午休时又给某某男生口交”,尽管他觉得对方在吹牛,但也认识到性在男同志文化里的突出地位。想成为一名“合格”的男同志,不能没有性。
升入大学,Jason顺理成章交过男友,也有过性体验。但他逐渐发现,自己和“普罗大众”的,热衷于泡吧和约炮的男同志有些不一样:酒吧既贵又闹,想要好好聊天却根本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无聊”;男同志趋之若鹜的gay party他也不爱去,虽然为拿到party邀请,他还通过了兄弟会一般的面试,但去了就是喝酒,醉了就make out,“好无聊”;他也始终不觉得性对他而言有多重要,尤其是狭义理解的抽插式性行为,“非常无聊”。他更喜欢自慰。在他身为男同志的自豪感,和高度强调欲望和性叙事的男同志社群文化之间,存在着某种张力,而这层冲突的窗户纸,终于在他和异国男友因为一场性事闹掰后被捅破。
那是2019年底,Jason和一个生活在伦敦的意大利男生跨国交往。男生飞来台北见他,Jason格外开心,将他推倒在酒店房间的床上,男友喜出望外,在他眼里,这是Jason第一次“主动想要”。然而,在Jason看来,这只是他表达亲密的方式,而亲密(intimacy)不等同于性(sex),推倒男友也不意味着他想要发生性行为;但从男友的视角看,二者之间无疑于划等号。那晚他们还是有了性行为,考虑到男友只在台湾待两周,Jason不想把分歧摆到台面上。但隔天早上,男友去浴室洗澡,Jason在床上开始自慰,没想到,男友从浴室出来撞见这一幕,非常生气,“我们已经很少见面,好不容易在一起,你如果想要,可以敲门进来跟我一起洗”。尽管觉得委屈,“这就是我的常态,我做错什么了吗?”,Jason还是下意识道歉。
男友回去后,Covid-19疫情爆发,他们开始了漫长的线上拉扯,视讯时,男友问,“你都没有想要我吗?”Jason诚实地回答,“没有。”选择对男友坦白真实自我的同时,他又不断自责:“为什么我不想要他?为什么我不需要性?”
Part II 无性恋的光谱
2021年,Jason首次接触到无性恋的概念,他感到释然。无性恋,根据无性恋能见度和教育网络(Asexual Visibility and Education Network,以下简称AVEN)的定义,指“感受不到性吸引力的人”。虽然无性恋常被划归为多元性取向里的一种,但和异性恋、同性恋、双性恋,甚至泛性恋不同的是,无性恋的光谱非常广,按性吸引力的强弱、频率和产生模式等不同,可分为无性恋(asexuality),灰色无性恋(gray asexuality),半性恋(demisexuality),无自我性恋(aegosexuality)等等。
从2001年AVEN成立至今,随着对无性恋的研究和讨论不断拓展和加深,无性恋者从自身生命经历出发,在性吸引的区分之外,又加入浪漫吸引,即异性浪漫吸引,同性浪漫吸引,双性浪漫吸引,无浪漫吸引等,用两条坐标轴进行更细致的划分,以帮助相关倾向的人在无性恋光谱上找到最符合自身生命经历的定位。另外,随着性别流动性(gender fluidity,指性别认同和性别表达并非固定,而是随时变动的)观念的传播,无性恋群体里也产生了“流动无性恋”(aceflux)的认同,用来描述那些在无性恋光谱上流动、变化的生命经历,比如,一段时间内是无浪漫无性恋,一段时间内又能感受到些微的性吸引,变成灰色无性恋等。
以Jason的生命经历来说,他是带有同性浪漫倾向的无自我性恋,简而言之,他可以感受到来自同性的吸引,甚至会对他者产生性幻想,但他只想当个旁观者,并不渴望肉身参与其中,“就像在看表演”。
台湾无性恋小组(Taiwan Asexual Group)的组织者和倡议者有灵,是倾向于无浪漫的灰色无性恋,即介于无性恋和有性恋之间,虽能感受到性吸引力但频率较低,对参与性行为的渴望也较弱。在长出无性恋的认同之前,有灵也是“非典型”男同志。
他出生和成长在保守的美国南部,大学时加入一个基督教团契,鼓足勇气向团体成员“出柜”,得到了耶稣有条件的爱——“必须禁欲单身一辈子”。有灵没有多少挣扎就接受了,他过了五年的单身禁欲生活。其他男同志叫苦不迭,他们反复为旺盛的性欲忏悔,强调自己有多么“十恶不赦”。有灵看在眼里,感到格格不入。大学时期接触到精神分析,他感觉弗洛伊德对于性的阐释也和他自身生命经历相悖——性欲对他来说不是“人生最强大的驱力”,也不是什么“被压抑之物”早晚会“反扑”(return of the repressed)。他对男同志的身份认同产生了动摇,“如果我是‘同性恋’,我应该不会那么容易苦中作乐活出禁欲单身的人生吧”。
作为无性恋倡议者,有灵在多个场合强调,无性恋群体的异质性(heterogeneity)非常高。以台湾无性恋小组为例,成员覆盖了用性吸引和浪漫吸引复合区分的多种无性恋光谱,既有单身者也有多元开放式关系(polyamory)实践者,还有半性恋的BDSMer等看似“矛盾”的组合(半性恋指只有在发展出情感连结的情形下,才能感知到性吸引)。
值得一提的是,无性恋群体里有不少人对BDSM这类小众偏好感兴趣,比如Jason,但因为对BDSM的理解,和有性恋者有天壤之别而难以实践。Jason曾试图跟一些有性恋朋友沟通,他想要的只是感官满足(sensual pleasure),不是性满足(sexual pleasure),解释了半个小时对方仍无法理解:“有听没有懂!”Jason有些懊恼,最后放弃尝试。
还有一个常被误解的点是,无性恋者对性话题的包容度因人而异,不要因为对方是无性恋就预设对性完全没兴趣。有些公开活动涉及性讨论,在免责声明里略带刻意或玩梗地强调,“接下来无性恋可离场”,其实大可不必这样;性和金钱在社交话题里没有太大区别,有人排斥自然也有人不排斥,无论他们是不是无性恋。
Part III 策略性出柜
2024年6月,伦敦骄傲大游行,Julia身披无性恋四色(黑、灰、白、紫)旗帜,走在中国酷儿和女权主义者的队伍里。即便屡屡被诟病商业化和作秀,西方国家每年六月的骄傲游行,仍然是海外华人酷儿群体进行多元性/别表达的公共平台,也是非异性恋情侣可以公开、安全地展示亲密,并接受人群“勇敢爱”祝福的场合。
走在游行队伍里,Julia感受到抽离——和其他骄傲拥抱身份认同的酷儿相比,她不觉得自己对无性恋这一身份有多强的归属感,或者说,无性恋对她有多重要。
在西方,性/别认同的发展被建构成一条笔直的线性轨迹——从意识到自己异于常人,到性/别困惑,直到形成稳定的性/别认同,而轨迹的最后一步,通常是“出柜”。对Julia来说,轨迹前半段和她的生命经历大致相符,后半段则存疑。
她察觉到自己的“异常”,是高中时期,性发育成熟的年纪,加上《流星花园》《泡沫之夏》等言情文学、影视作品的流行,周围同龄人,不管是喜欢异性还是同性,都陆续谈起恋爱,平时聊天也离不开浪漫爱。Julia却丝毫不感兴趣。
她只喜欢主角专心“搞事业”的作品,但放眼整个东亚主流文艺圈,女主角出身寒微但不依靠性缘关系就晋升成长的作品少之又少,她只能在古龙、金庸等男性中心叙事的武侠小说里寻求自我满足。尤其古龙笔下的楚留香,遗世独立的个人英雄是Julia最渴望成为的样子。
大学时,Netflix剧集《性教育》第二季播出,里面一个不起眼的女性角色,引发了Julia的灵魂共振:一个名叫Florence的女生,向学校的性心理咨询师描述自己不想和任何人发生性关系,“就像面对一桌子美味佳肴,我却一点都不饿”;但同学都热衷于hook up,她怀疑自己是否“broken”。和Florence一样,这是Julia第一次听说无性恋。她向好友宣布,自己可能是无性恋,一位自称“有性瘾”的朋友回应她,“那应该是因为你没搞过”。
Julia不屑于“搞”,不管是性还是浪漫关系。她将这份底气归功于“成为了女权主义者”。大学时,因大量关注性别不平等的社会新闻,她接触到微博女权。微博女权光谱交错,叙事繁杂,但她在长期冲浪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在父权制的社会结构里,不存在权力关系对等的浪漫关系。即便是同性浪漫爱,她也从身边“铁T+P”的经典拉拉情侣脚本里,看到了关系滑向异性恋模式的可能——劳务分配和情感劳动与异性恋的性别角色分工无异,“总有一方做男一方做女”。
她自认为是无浪漫无性恋,今年4月,世界无性恋日,她在朋友圈公开出柜。但不同于西方身份政治语境下的出柜,Julia的出柜是策略性的——与其说是肯定自己的无性恋身份,倒不如说,她苦于那位“性瘾者”朋友罔顾Julia几次申明“不感兴趣”,仍自顾分享性事细节,她借机告诉朋友们,“你们以后聊恋爱或性生活方面的事情,不要找我”。
反而骄傲游行那天,有AVEN成员见她身披无性恋旗帜,找她要了邮箱地址,回头发邮件邀请她参加线下活动,可Julia没多大兴趣,“可能我对无性恋的认同没那么在意吧”。于她而言,“女权认同绝对高于无性恋”。去年她初到伦敦,正发愁找工作,一个偶然的机会,她报名女权脱口秀工作坊,认识了组织者暖建国。热心肠的建国当她的求职coach,助她通过一家时尚公司的面试。作为报答,Julia主动要求去女权开放麦做志愿者。
无独有偶,有灵走出无性恋的“柜门”,也是出于策略性的考虑。居于美国时,他作为一名亚洲男性,被白人社会视为“去性化”和“去阳刚化”的存在,但对于灰色无性恋的他来说,性注意的缺失也意味着,不会被当作欲望客体追求和骚扰,反而“很舒服”。2020年他移居台湾,体验了汉人男性的社会主体位置(现在性别认同是非二元和跨性别),“太常被有性恋者搭讪,甚至有几次被性骚扰”,他开始有意识地公开无性恋身份,转年就投入无性恋倡议。
跨越国族的生命经历,让有灵认识到,西方的无性恋倡议未必适合东亚。长期以来,AVEN主流叙事把无性恋置于西方性学的“性取向”和身份认同政治的“性少数”框架下。西方性取向研究,直观地体现在福柯的三段式解释,即“性倒错的插入”(the Perverse Implantation)里——通过忏悔式揭露性行为,将性行为进行分类,最终形塑成不同的性取向认同(sexual identities)。但这样的简化和分类,无法解释东亚语境下的多样无性恋生命经历。
Part IV 想象另一种亲密实践
Qin是伦敦骄傲游行中国酷儿队伍里的另一名无性恋者。她没披旗帜,也没举任何标语。在一片挥舞的手臂森林,和反映性少数与女权议题的标语海洋里走了一天,她只记住四个字:“县城酷儿”。
Qin来自湖南的一个县城。因为求学她走出县城,生命轨迹延申到天津,芝加哥,剑桥,再到伦敦,朋友圈子里酷儿越来越多,双性恋、泛性恋都有。在崇尚“性解放”的酷儿朋友面前,单身、“还是处女”的Qin不时被拿来开友善的玩笑;过了25岁,她成为朋友们的重点安慰对象,“没关系,总会等到的”。
在单一的有性恋叙事环境里,孤单的人仿佛是可耻的,Qin时常怀疑“是不是自己有问题”。半是出于摆脱“不正常”的标签,半是出于体验派的想法,“就差一个星星没有点亮”,Qin在英国念硕士期间,和一个男生在一起。但因为对性的分歧,以及男生缺乏沟通和共情能力,他们三个月后分手。不甘心“没点好”,Qin一年后又“点了一次”,这段恋情更短,只存续了两个月——比之上任,这个男生更疏于沟通,无理由失联三天后,Qin主动提了分手。
两段恋情Qin都没有“失身”,泛性恋的朋友点她,“你不会是无性恋吧”。她上网搜索无性恋有哪些表现,一条一条读下来,“像星盘一样,全中”。
但Qin读完还是将信将疑。为了印证这不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她想认识现实生活里的无性恋者。今年3月,她报名了AVEN组织的伦敦线下活动,去了发现,20多人里,她是唯一的亚洲女性面孔。活动完全无组织、无结构,大家围坐一圈自由交谈,没人主持或引导。在和邻座两位白人女性聊了十多分钟天气和食物之后,她忍不住单刀直入抛出无性恋的话题,得到的回答让她有些许失望——两位白女的无性恋叙事,聚焦在“性欲望缺失”的单一维度上。而对于Qin来说,没有性欲和性行为都不构成困扰,她可以坦然接受这样的自己,但问题在于:如何让不是无性恋的伴侣接受没有性欲望的自己?——她还是渴望与他人建立稳定的情感连结,只是在充斥着有性恋关系脚本的环境里,她不知道去何处寻找适合自己的脚本。
Qin的疑问,对于小于来说,可以同等置换为一个有性恋关系里的经典拷问:没有性的爱情成立吗?去年10月,小于和在一起十年的同性恋人在英国登记为民事伴侣。今年的骄傲游行,她举了一块“Sexless Life is FINE”的标语牌。
但对于有性恋者来说,没有性的关系显然是不fine的。小于曾浏览豆瓣“无性恋小组”的讨论,发现不少无性恋者对亲密关系,要么持悲观态度,要么出于愧疚,和担心关系完蛋的无奈,选择开放式关系。小于虽是无性恋者,但她对性和关系的理解,有一套符合社会期待的道德规范,即“在关系中满足伴侣的性需求”,尽管,性在小于眼里无异于“家务劳动”——“做起来很麻烦,但伴侣高兴就好”。
然而,伴侣不是省油的灯,在她看来,性是无上美好的体验,但必须以双方自愿为前提。勉强小于进行性行为有悖于她的性爱哲学。于是,她们之间的性互动,往往以小于觉得“为了咱家的幸福和谐,今天必须‘交公粮’”为开始,伴侣挑剔小于不够热情,小于怒,“辛辛苦苦干家务,还嫌我做得不够好”,于是她生着闷气,而伴侣“feel love”结束。
除了性需求上的偏差,她们之间还有一个分歧:伴侣是自闭症谱系,藐视一切公序良俗和“大他者”,在她眼里,和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谈论性生活甚至发起性邀约,就和大街上突然大衣敞开并问人要不要买碟一样自然。而小于对社会规范和一对一关系有一种强烈的信念感,强烈到“假如信念与现实不符,倒是现实应当给信念让路”。在伴侣毫不掩饰她要在关系外找床伴后,小于又是跺脚又是抹泪,试图跟她沟通何为吃醋,何为嫉妒,而自闭症谱系让伴侣对这些人类情绪免疫。幸运的是,她也对小于的愤怒免疫,于是,每一次因为开放式关系的争吵——小于单方面的争吵,伴侣则是“没看出来啊,我觉得你一直都挺好的”——都变成小于生着闷气,伴侣“feel love”结束。
小于对“一对一”关系的执着,不单是受制于社会规范,更重要的是,她有长期的健康问题,没有精力经营多段关系,多年来“连朋友都只交一个”;还有厌世倾向,被爱和被需要是她活下去的理由。采访过程中,小于的手机几次响起,是伴侣的短信和电话,“我怕黑,你快回家”,拖长的语调,像七八岁的孩子撒娇;在旁人印象里成熟稳重的小于,和伴侣说话会不自觉带出叠词,“吃饭饭”。
此外,经年累月的相处,似乎磨平了一些分歧的棱角,放大了她们之间的相似之处:小于和伴侣都喜欢不拘小节、简单朴实的生活,拒绝修饰和过度物欲。甚至登记为民事伴侣的当天,伴侣穿的衣服都是“能捡则捡”——酒红色小礼服是暑假前趁留学生回国出二手,花5镑收的,白色珍珠搭扣皮鞋是楼下捡的。
虽然小于还是不能放弃一对一,而伴侣也从未放弃在关系外寻找性,但自闭症谱系,和无性恋光谱的复杂性,让她们从自身生命经历出发认识到,不管是人还是关系,都并非二元对立的非黑即白,而存在着广阔的灰色地带。在无性恋的小于和有性恋的伴侣之间,矛盾并非像看起来那样不可调和。有时小于打趣问伴侣:“如果只能在有爱无性和有性无爱之间二选一,你选哪个?”伴侣毫不含糊地选择前者,“你完全不和我发生性关系,也不会影响我们的关系”,但,“我爱你,就算你80岁成了老太太也还是要睡你”。
在台湾从事无性恋倡议三年多,有灵发现外界对无性恋者和无浪漫者有着很深的误解——没有欲望,不受吸引,不需要任何人。实际上,感受不到性或/和浪漫吸引,不代表对人与人之间的亲密没有渴望。但社会上盛行的强制有性恋和爱情常规化脚本,极大地束缚了无性恋者和无浪漫者探索属于自己的亲密实践。
强制有性恋(compulsory sexuality)和爱情常规化(amatonormativity),是无性恋和无浪漫社群讨论里常出现的“术语”,通俗来说,就是性和浪漫爱无处不在,在媒体、文学影视作品、社会观念里,被视为最重要、最美好和最崇高的,人类共通的生命体验和关系实践;在民族国家的社会脚本里,这一实践的最终样态,是以一夫一妻婚姻制为纽带组建的原子家庭。香港浸会大学社会学教授黄结梅观察到,在性解放的时代背景下,看似性观念松动,崇尚追求个人幸福,但在中国社会的语境里,“性,爱和婚姻”(sex, love and marriage)被视为牢不可破的三位一体。
在台湾,三位一体也和Jason记忆里的情感教育重合。他记得,由激情,亲密和承诺构成的“浪漫关系金三角”,被写进国中时的教科书。这也是为什么,当男友质问他,“你不想要我,说明你不爱我”,他无法反驳这将爱等同于性的逻辑。当男友最终提出分手,“我们之间变得比较像朋友”,此时Jason无比确定自己是无性恋,他开始思考理想的伴侣关系到底是什么,甚至,到底为什么要进入一段关系。他一向为男同志的身份自豪,觉得可以不必遵循异性恋脚本和社会时钟,到什么年纪就要结婚生子,但,自己是否不假思索就跳进了男同志的脚本呢?是否同性恋就一定要被同性吸引,喜欢,然后进入一段关系?
这也是为什么有灵反复强调,打破强制有性恋和爱情常规化的社会脚本,受益的不止是无性恋和无浪漫群体,而是所有人。因此,台湾无性恋小组举办的主题讲座,不以无性恋和无浪漫认同为限制条件,而是对所有不愿意顺从强制有性恋和爱情常规化的人开放。在打破身份认同的边界之后,他们构筑起一个安全空间,将强制有性恋和爱情常规化挡在外面,于是,想象另一种亲密实践的可能性也浮出水面。在一次有灵的讲座上,一位自我认同非无性恋的女性参与者起身分享她与乐队成员的“非典型”情感连结。他们亲密程度超越普通朋友,但又非情侣。将他们连结在一起的,不是性吸引或浪漫吸引,而是一次次排练中的音律共鸣,和共同创造的喜悦,以及长时间的河边漫步,谈心,直至深夜。
有灵也公开分享过自己的亲密实践。在一段长达五年的重要他人(significant other)关系里,他们对关系的定义反复变换,从伴侣,到友情,到酷儿柏拉图式(queerplatonic,指有承诺基础、接近友情伴侣的亲密关系,不一定包含性和浪漫成分),再回到伴侣,不变的是,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高强度的精神和情感交流,其中三年不间断的书信往来,被有灵视为这段关系里独有的亲密互动,“在那些书信里展示的,那个版本的我,是一个完全、专门属于那份关系的有灵”。
而在Jason看来,既有深层次的精神交流,又可以即时分享生活片段,就是他理想中的伴侣关系样貌。这个画像清晰之后,Jason甚至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我理想的伴侣关系是queerplatonic,那性别对我来说真的没差哎。”——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这绝对会冲击我男同志的身份。”
对强制有性恋和爱情常规化脚本“不买单”的无性恋者和无浪漫者,在多样化,富有弹性,自我舒适,同时又表达爱意的亲密探索中,展现了无穷无尽的创造性。在有灵看来,这是对无性恋的最好的“反叙事”。20多年来,无性恋叙事聚焦于“欠缺”和“感受不到性吸引力”,将外界(甚至无性恋者自身)对无性恋的理解和想象,缩小到“无”。但不拘泥于身份和边界,多样性的探索和可能性的拓展,恰恰是无性恋群体“有”的体现。
Part V 多元成家和共居养老
2021年,台湾无性恋小组发起社群问卷调查,收回397份有效回答,这是中文无性恋社群迄今规模最大的数据采样。数据显示,台湾无性恋群体很年轻,以18到25岁人群居多;结婚意愿很低,只有四分之一的人想要结婚。而婚姻之外,无性恋者要如何安排自己的人生,尤其是进入老年后的人生?这个问题看似遥远,但实际上,已经有不少无性恋者开始忧虑。
Qin和朋友们不止一次聊过养老话题。两次浪漫关系实践失败后,在五个关系亲密的女孩之间,Qin尤其热衷于讨论共居养老的可能——在哪里定居,以什么形式,甚至住同一栋楼还是同一个社区。五人组畅想她们老了会过上快乐姐妹淘生活,直到一个女孩因攀岩受伤,住院动手术,手术当天,大家因身在不同时区,没有及时问询,更别说床边照护,一道犀利的拷问刺破了她们美好的畅想:如果不能互相指望在病中照护,处理最现实的“屎尿屁问题”,那共居养老有何意义?
五人组的关系绝非塑料,她们进行了一次坦诚而严肃的讨论,反思问题出在哪里。结果发现,在中国现代社会,养老和照护的责任,向来落在基于浪漫爱和婚姻关系的伴侣和家人身上。浪漫爱在社会中的主导地位由来已久,可追溯到五四运动时期的妇女解放和“婚姻革命”,在现代化和民族国家建设的双管进程中,形成一整套法律和道德的约束体系,不管是婚姻制度还是社会观念、道德规范,都约束着人们基于单偶制浪漫爱,履行照护和养老的义务。
对比之下,依靠友情养老的叙事极度匮乏,作为个体,她们没有能力从真空想象和创造一套叙事,更不要说形成对等的制度约束——尽管共居养老是基于五人组的设想,讨论中,仍不时冒出“和一个人缔结养老约定”的措辞,又马上改口“和一些人”——可见单偶制思维的支配有多强大。这也反映在台湾无性恋社群调查的数据中:46.85%的人想要或最想要进入一对一封闭式关系,而不想进入多重伴侣关系的多达65.99%。
但不管是单偶还是多元,缔结养老约定,还是共同抚育孩子,既然绝大多数无性恋者都不想进入婚姻,那么,婚姻之外的伴侣或家庭组成方式,就亟需获得制度性的保障。而广泛的LGBTQ+平权运动清楚地表明,打破现行的父权制婚姻和家庭框架,体现的远不止是无性恋者的诉求。
在东亚,台湾在改革婚姻和伴侣制度方面一马当先。早在2012年9月8日,台湾伴侣权益推动联盟(以下简称伴侣盟)发起多元成家立法草案联署,草案倡议修正民法,将家庭的组成方式由单一的单偶制异性婚姻拓展到三大方面——同性婚姻、伴侣制度、多人家属,主张“让不同性别、性倾向、性别认同,乃至不以性关系为基础的结合,都可以依据自己的需求选择结婚、登记为伴侣或多人家属,合法地建立自己的家,追求、定义属于自己的幸福”。
这是对建立在父系逻辑之上的东亚法律体系和社会制度的一次大冲撞,却回应了多元社会的诉求——人们要如何聚拢在一起形成一个“家”,不应受到血亲、姻亲连带关系的限制。可惜的是,“多元成家”不仅挑战了何为婚姻,更挑战了何为家庭的社会根本结构,支持者甚寡,多年来,只有同性婚姻在法律上有实质性进展。
2017年5月24日,在同志平权运动者祁家威,伴侣盟律师许秀雯和台湾社会多方人士的近十年努力下,台湾通过《司法院释字第748号解释》,大法官认定“限制同性结婚”违宪,这是台湾同婚平权史上里程碑式的胜利。然而,时隔一年后,提议将同婚纳入民法婚姻章的公投遭受惨败;反倒是主张将民法婚姻规定限制在“一男一女”异性恋框架内的提案,以760万票赞成对290万反对而通过。此次公投被批评者称为“反同公投”。到2019年5月,立法院通过专法《748法》,同性伴侣虽然可以合法登记结婚,但在子女收养,亲属关系和跨国婚姻上,不能享有和异性夫妻同等的权利。
Jason对此深有体会。Covid-19疫情期间,台湾本土对出入境严加管控,为见一面,Jason和男友商量登记结婚,以便男友以配偶身份入台。但台湾涉外民事法律规定:“婚姻之成立,依各该当事人之本国法。”这意味着,即使登记了,Jason和男友的婚姻也没有法律效力,男友国籍是意大利,同婚不合法。
伴侣盟联合其他性别平权团体,为跨国同婚正常化摇旗呐喊。值得一提的是,台湾无性恋小组也参与了跨国同婚合法请愿书联署,促使台湾政府在2023年1月发函,放开对跨国同婚的限制(台陆同性伴侣除外)。而伴侣盟一直以行政诉讼个案(比如Ryan&Righ团聚案)的形式,帮助两岸同性伴侣的婚姻关系在台获得承认。两岸伴侣团聚一直关卡重重,但异性伴侣可在第三地登记结婚,以该证明申请“团聚签”入台,不需要出示在中国结婚的证明,同性伴侣却遭到区别对待。
另外,在同婚合法的同时,台湾停止办理同性伴侣注记。针对这一情况,伴侣盟也通过游说地方政府和社会倡议的形式,呼吁保留伴侣注记制度并对异性伴侣开放(台湾异性伴侣不能进行伴侣注记)。这样,才能让选择同居、而非进入婚姻的伴侣(无论同性还是异性)都能享有相应的法律保护,例如作为“关系人”签署手术同意书,申请“家庭照顾假”,以及申请或承租家庭规格的社会住宅。
而有灵观察到,虽然自身结婚意愿极低,台湾无性恋群体在改革婚姻和伴侣制度等议题上,参与的积极性并不低。无性恋社群问卷调查显示,63.7%的人支持,伴侣注记不应该仅仅在法律行不通时作为婚姻的次选项,而应保留给不想结婚的、所有性/别认同组合的伴侣。
继台湾之后,香港的伴侣关系平权倡议,也挑战了东亚社会婚姻和家庭基于姻亲和血亲连带的现行框架。今年6月,性少数团体“大同”(Gay Harmony)联合其他性别平权社群,向政府提议同性伴侣关系的替代框架,主张“不论其性倾向、性别认同、性别特征,均能按其意愿选择组成家庭的方式”。在法定权益上,提议书明确且具体地表示,法定伴侣应和婚内配偶一样,在继承、医疗、殓葬、社会福利及政策、领养、辅助生殖科技等各方面受到同等的保障。
而在中国大陆,法律框架内推动婚姻和伴侣制度改革的希望,目前来看非常渺茫。中国酷儿只能在海外寻求组建非异性恋家庭的可能性。
2023年10月,伦敦秋意渐凉,在伊斯灵顿(Islington)市政厅里,小于和伴侣,在30位朋友和一位登记员的见证下,签字,宣誓,正式结为民事伴侣(Civil Partnership)。
结为民事伴侣,是小于所在学校移民咨询团队的建议。去年9月,小于的学生签证到期,在咨询接下来的居留身份问题时,老师针对小于伴侣在英国读博的情况,建议她,登记民事伴侣,再申请伴侣签(Dependent Visa)。
小于和伴侣对这一功利主义选项起初很是迟疑。她们并非反对婚姻,恰恰相反,婚姻对伴侣有非常重要的象征意义,重要到,当她选择移民目的地国时,有两个先决条件——“能不能用Google,和能不能与同性伴侣结婚”。2019年,伴侣赴香港读书,亲身经历“反修例”运动,在呛人的烟雾弹中她下定决心移民,当然,是和小于一起。她们原计划等伴侣博士毕业,就在英国结婚,但现实的身份问题把这个选项提前。最后是移民老师一锤定音,“都在一起十年了,还犹豫什么”,以及伴侣签的性价比——比英国毕业生签证,即PSW,便宜三分之一。
是啊,还犹豫什么。作为最早确立婚姻制度的老牌民族国家之一——英国1753年通过《秘密婚姻法案》(the Clandestine Marriage Act of 1753),取缔“私相授受”的男女结合,规定合法婚姻必须经过官方登记,并由教会主持,正式行婚,这是国家插手婚姻的起点——婚姻和基于婚姻组建的原子家庭,在民族国家的神圣地位可见一斑。对于决议不愿回国的中国酷儿移民来说,一边是对个人不断紧缩的移民政策,逐年上涨的签证费用,一边是对伴侣签证大开绿灯,要怎么选,一目了然。
对婚姻、家庭的推崇和保护,是现代民族国家的通识,不论是不是自由民主政体。但不可否认的是,无性恋群体,甚至整个酷儿群体,在民族国家支配个体生活的绝对权力面前,不会一味服从,不管是通过波澜壮阔的社会运动,还是具体细微的个人运作,都是一种抵抗,而想象力和生命力,一直都是他们最有力的武器。
长期关注和研究中国无性恋人群的黄结梅教授,在长达五年的田野调查和采访中发现,虽然大部分中国人迫于社会和家庭压力不得不结婚,但并不意味着,无性恋人群愿意出让自己的人生幸福。相反,他们对“幸福婚姻”有不一样的理解——有人征求和异性的同性恋者结婚,在一段无性婚姻内,他们可以像兄弟姐妹一样相处,不通过性关系,也能建立互相关爱和陪伴的情感连结。一位23岁的女性,在一个主打无性婚姻的征婚网站上写道:“没有谁规定,家只能由一夫一妻组成。一个妹妹,一个哥哥,以及哥哥的伴侣也能组成一个家庭。”
在黄教授看来,用兄弟姐妹之爱替代性爱,这是中国无性恋人群,对“性、爱和婚姻”三位一体的反叛。哪怕国家牢牢把握着我们组织个体生活的权利,支配性、欲望和身体的权利,也关不住我们对何为伴侣,何为家庭,何为幸福生活的想象力。◼︎
(感谢有灵对本文的悉心校正。另,有灵表示喜欢唱卡拉OK,但苦于找不到“完全没有涉及浪漫爱或性爱的KTV歌手”,如有推荐,请踊跃留言。)
Referenc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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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很棒,反叛是种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