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台湾大选之后:not my president, but my duty
如今大选已经尘埃落定,但民主不只关乎胜败。外界和政党最关注的莫过于选举结果和政治权力的分配,而作为一个人—— 一个来自中国,从来没有参与过自由选举的人,我来到台湾不只是观看一场选举,更是想看民主是什么,人民和民主的距离与关系,以及民主的语言。 |作者:風泰
参与监票——第一次参与民主这件事
1月13日是台湾大选的日子。当天市民纷纷走进投票所投票。在投票所外侧走廊公示张贴着各政党总统副总统候选人和各立法委员的选举公报,上面详细展示了被选举者的个人信息及政见。
下午四时许,投票站停止投票,工作人员开始重新布置场地,准备开始计票。我来到一所设立在学校中的投票所观看计票。投票站的外围由两张长桌划分开来,前来监票的市民须站在长桌外侧不得逾越,票箱距离长桌约为两米。桌旁站着警察,负责维护现场秩序。
在投票所旁的立柱上张贴着由中央选举委员会编印的《公职人员选举选举票有效与无效之认定图例》,分为有效票和无效票图例,密密麻麻列举了如何分辨与判断何为有效与无效票,它们分别有28和25种不同的辨认类别。从未投过票的我头一次看到选票上能有这么多不同情况的印章需要作区分,实为惊讶。我快速地过了一遍所有列举的情况,学习如何辨别。图例上甚至有一条提到可能由于选票折叠导致圈选印章反印到另一边,这种情况当属有效票——不禁赞叹监票工作竟有如此之细节考究。
在工作人员宣读完一段仪式性的开票宣言后,身后的两组人员正式揭开贴在选票箱上的“台北市选举委员会封条”,而后打开纸质的选票箱。现场有两个选票箱,一个是区域及原住民立法委员票箱,另一个是正副总统候选人票箱。现场分为两组工作人员,每组各四人,分别负责取票,认票,计票和集票——简单来说,一个人负责取出选票交给认票员,认票员看到选票后当即大声公告“X号XXX一票”,并同时将选票举过头顶停留一秒以供民众监督,而后将选票交予集票员收集并分类在桌上,计票员则在现场的计票纸上以画“正”字的方式计票。
“X号XXX一票”,下一秒钟,“X号XXX一票”,计票员快速重复着认票员的话,身体面向正前方的观众在计票纸画上一道,整个过程流畅又铿锵有力。我目不转睛盯着被高举的选票,确认其记录结果真的与认票员所认定的选票结果相符。
此时此刻,我的目光与其他市民的目光一起聚焦,构成了公民监票。这是我本次观选中唯一能有机会参与民主这件事。不同于在前一晚造势大会上的游离疏远感,这一次,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人生中第一次公民权利实践的滋味,哪怕我做的仅仅是站在这里监督。
监督民主这件事其实是双方的“两”厢情愿,一方愿意无死角地展露运作过程,另一方愿意花时间亲临现场监看。即便我在台湾没有选举权利,但那些与我素不相识的人们在这天投下的票被公开透明地计入国家选举结果中—— 一笔一画,白纸黑字,民主被写下。
它们最后被计算、确认,成为了国家意志,亦构成大选的最后一个环节。它在我的眼前发生,如此确信,让我知道这一切不是被操纵,也不是被胁迫的,而是真实的民意体现。在这其中,我是被尊重的,我的目光算数,我的存在有意义,我没有被任何人强制代表。
计票站的工作人员男女老少皆有,或许他们各自都有不同的政见和喜好,都有心目中理想的总统人选,但在这一刻彼此配合、和睦相处、公正无私。这是在自由选举社会中被焕发出来的一种景象。有人会觉得民主很乱,要选这么多不同的人;计票薄上一笔一画的正字也不尽相同,或许歪歪扭扭看起来不够整齐划一,但它们井然有序,真实不假。
选举前夜——造势大会上的热闹与茫然
在选举前夜,也就是12日晚,我拜访了国民党和民众党的造势大会现场。
刚抵达国民党的造势大会,就看到一团一团的长者从大巴上走下,聚集在一起等待有人把他们领进大会现场,他们手中都举着两面旗帜:国旗和支持国民党正副总统候选人的旗帜。这样的阵势看起来很像是旅行社组织的老人旅行团,大家彼此都认识,行程都已被安排好。
走进造势会场,人愈发多了起来,目光所及几乎都是成群结队的老人,伴随着现场高昂的选战动员氛围,人们挥舞手中的旗帜,构成浩大的声浪与人潮。我试着接近一对婆婆和她们攀谈,但她们看到我后眼神突然警惕,随后转头以示拒绝继续往前找位置坐。
幸运的是我成功与一位在场的婆婆聊了聊她的政见。她是坚定的国民党支持者,民进党在她眼中不过是不断抹黑造谣者,而国民党则太过软弱。她平时在网上看到关于中国的视频,了解到的中国大陆是一个强大的、发展得不错的国家,有机会她很想踏足旅行一番。至于民主自由,在她眼中则为乱象,“网络上什么声音都有,太混乱”。被问起历史,她怀念台湾戒严时期时的“稳定”;谈及白色恐怖,她则表示人民知道什么话该在外说,什么话不该说。
我好奇问她,有自由选举好还是没有自由选举好,她答还是没有选举好。
没有自由选举好。
与此同时另一场造势大会外的马路上,人们三三两两各自走,头上无不戴着绿色的小草头饰,他们是柯文哲的支持者。我努力地在人潮中辨认来者,他们大多为男性,大多为年轻人,当中也不乏一些中年男性的身影。
走在凯道上,人头攒动。在这里的人数似乎远远超过国民党的造势大会,在现场几乎看不到多少年长者。这里也当然是属于年轻人的天地——手机闪光灯摇曳下的灯海,全场大合唱,主席台传来劲舞歌曲(曲风很像抖音热门歌曲),以及民众党副总统候选人吴欣盈在舞台上继续用一口不太流利的国语读稿。凯道此刻宛如一个大秀场及明星演唱会,年轻人仿佛是在为某个政治明星加油打气,将自己对民众党会胜选的情感期待投射进欢快的大合唱中。
身处其中的我既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也无法对这样的喧闹沸腾之景感到共情,而是彻底的无动于衷。那一刻的我仿佛是被按下了静音键。不管最终的结果如何,台上的候选人都不会是我的总统(not my president)。我想起一年多以前,习开启了第三任任期,我同伙伴在街头贴上Xi Jinping, Not my President的贴纸。
我感到身处在一场热闹欢腾的真空里。
这样的感受将我带回到多年前第一次在我所在国参与游行,我跟随年轻的示威者加入反极右翼的队伍中,还记得游行的终点是市中心的广场,在听完有人在现场做的演讲后,音响里突然开始播放音乐,随后整个广场的人跟随音乐起舞,我呆立于其中,感到不属于这里。没想到多年后,我仍然不适应这样既政治又欢乐的集会场。
试着和这个场域的氛围搭建起些许连结。在身旁有几位年轻人,他们盯着前方的大屏幕,眼里闪着光,我顺势坐下和他们攀谈。
得知我来自中国,他们很好奇地先开始问我为什么来到这里。我说从未参与过选举,在中国也无可能看到选举造势,我想来看一看现场,听一下其中的人的想法。
他们是坚定的柯文哲粉。被统一或是独立,亦或是战争,在我身旁的年轻人(也是大学生)眼中是个伪命题。在他看来,无论是谁当政,这些都不会在短期内发生,而两党囿于此伪命题之争,互相恶斗,让他们看不到希望。柯当台北市长的履历让他们感到他是一个务实者,关注人民切身的议题。谈及柯的厌女言论,几位年轻的男性选民表示任何人都会失言,他们相信柯若当政会改进,况且柯的党内亦有不少女性担任高位。确实,民众党的副总统候选人为女性。
不过老实说我不太明白柯选吴欣盈作为副总统候选人的意图。因为早前看过她在副总统候选人电视辩论会上的表现,她用国语演讲比较结结巴巴,很多时候无法理解她说的话,演讲中夹杂着很多英文经济学专用名词,看起来很不接地气,或许只有受教育程度较高的年轻选民才能明白她在说的话吧,年长的选民真的能听懂她的政见吗?
几位年轻人都是95后,在读书长大的岁月里几乎都是民进党执政,他们有着想要看到政党轮替的强烈心愿。我曾经以为年轻世代或许对于自己的国家有着更深的认同,但惊讶于他说从小到大对这个国家并无太多认同和感到骄傲的地方,我反问道台湾是华人社会中最后一块能有民主自由的地方,难道这不值得骄傲吗?
他愣了一下,然后说,喔,是喔。语气中带着些许茫然和不自信。看起来他从未想过,或许也从未意识到这件事。或者说,他是否从未把台湾纳入到“华”这个概念之下呢,眼前的这座岛屿、这个城市不过是他自幼生长的地方,而对岸的中国自始至终就是“另一个国家”,何来的“华”,何来的“华人社会中的一员”这样的想象?
而在他看来,我来自一个强大的国家,领袖习近平是一个强人,同样地,在国民党造势会上认识的奶奶也如是说:这是一个国力强、经济强、军事强的国家。他们坚信这三点构成了中国的“强大”。我从未想到,有那么多词汇可以用来形容对岸的中国,而两边不同世代的选民不约而同都使用了“强国”。
要知道这样一位来自“强国”的我,其实是带着好奇和不安来到这里想了解民主是什么。我自认为来自一个独裁国家(而绝非什么强国),从未经历过自由选举,从那里走出来,对民主只有着模模糊糊的理解和想象,一度担忧自己在这样一个成熟的民主社会可能被歧视,因为我身上带着独裁社会的影子,对民主陌生而无知的影子。
我的身份似乎在民主社会也变得更加多元起来:在护照上是中国人,在台湾是强国人,在网络上是支那人。
音乐开始响起,手机灯光随着大家头顶上的绿光小草摇曳,此刻此地,这里完全成了一个大家庭,或是大本营,被情感动员构建出来的共同体景象让人们在其中陶醉,充满对明天的信心。
临别前,小伙子们和我碰拳道保重,我回祝他们明天投票一切顺利。
我跟随人潮渐退,看完此情此景内心难免也开始有些触动,可这样的情绪如此微弱,实在无法于心中掀起波澜。想起那位始终坐在我旁边的小伙子,我们说着同样的语言,但关系好像也不是新认识的朋友;我们两位异国异域,即便为了讲话靠近坐在一起,彼此之间的距离似乎也隔了一个庞大的“国家裂缝”,我们对着裂缝那头的彼此瞭望、喊话,有时能听清,常常不理解,总是在分离。
语言、民主
“全过程人民民主”,“人民当家作主”,“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万岁”……在中国的政治语言中能找到的代表“我”的表述基本上都与这些带有“人民”二字的话语有关,即我是这个国家的人民,而人民即为在这套语言中拥有实际权力的主体。“人民”随处可见,遍布中共的政治语言,我梦想中的那些实实在在的政治权利在这样抽象的政治语言中亦被“抽象”掉了。在现实的政治里,我几乎没被任何人和组织称为选民和公民。在身份证上是居民,在政治上是人民,在现实中是臣民。
追求自由反体制的年轻一代中国人创造了“反贼”一词来定义身份,强调反抗精神,但这样的词好像也无法让我有归属感,每个人反对的事务不一,而我也不想被贴上某种带有贬低和反讽的“贼”的身份,我只想做公民。
在台湾,政党当然也会用“人民”这个词,但有趣的是,民众党的年轻支持者使用”小草“来称呼自己,定义身份。柯文哲在选后也发表了名为《给小草的一封信》的演说视频,这样的政治语言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我所在国都前所未见。
政治人物和其支持者之间形成亲密的“联盟”,故而使用类似娱乐明星和粉丝之间的昵称互动,看起来无可厚非。但难以想象被包裹进这样的政治语言中,作为选民和公民,自身的公民权利是否会被这样的政治语言之“糖衣”所收买。小草是柯文哲的小草,如果对柯文哲进行批评,还是小草吗?作为小草还是作为公民的身份来批评政治人物呢?或者说,当我成为小草后,还会记得自己是公民,以及拥有的那些公民权利吗?(比如批评、监督政治人物的权利)
在造势大会的现场,男性小草表示相信柯文哲当政后会改进之前的“厌女言论”,让我想起国内娱乐明星犯错后粉丝依然会为偶像说话,觉得他有一天会变好的。基于选民和候选人之间搭建的情感连结是否会变成情感绑架,将一些实际问题埋藏起来,模糊化,暧昧化。政治娱乐化又是否会消解严肃政治所规约的政治责任,将政治人物的失言、犯的错转变成某种不过是一向被呵护的自家明星一时犯的小错,该维护的还是要维护,该支持的还是要支持?
联想到民进党的竞选总部,其俨然是某种软性的明星公关秀场,墙上挂满赖清德与狗狗的可爱漫画(赖桑&Luke),互动装置则让支持者化身棒球拉拉队员,通过虚拟互动来为棒球队队长,即民进党正副总统候选人打气助威,旁边墙上的标语则为“ THE MVP OF DEMOCRACY”(民主最有价值的球员),附带一个棒球的图案。那一刻让我感到仿佛不是来看政党的竞选总部,而是来到了某位著名体育明星的纪念品馆。这样泛娱乐化的场域和语言,究竟是为实现某种程度的“亲民感”,还是说可能会重塑民主制度下普通民众与政治人物的关系,使某一方变成了另一方崇拜的偶像、支持的明星?
结语
每次来到台湾都让我感到舒心又放松,在这里可以自由地交谈,民众礼貌友好同时又有遍地美食。
这里看似是一片世外桃源,但这次来却好像隐隐能触到某种战争风险带来的阴霾:手机突然收到国家级警报的弹窗,点开却发现只是因为中国发射了卫星;走在大街小巷,时不时会看到民居门口贴着“防空避难”指示标识......
不过好在选举结束后,一切似乎又回归日常。
作为一个外国人,一个从未参与过自由选举的中国人,台湾的选举其实与我本人和我的国家并无太大关系,但对于民主制度的想象和反思,则是我的责任。在这个过程中看到民主的细节,参与它的一环,与活生生的个体交流,看到“裂缝”从而开启彼此间的对话,乃至对民主制度感到困惑和进行反思,这些统统都是我的责任。█
说明
以上内容为笔者于台湾观选后所作,由于精力和时间有限,无法到访各党派造势会及与各路人士作交流,因而仅能呈现有限的观察和记录,实非出于个人政治偏好而作选择性记录。
柯是兩大主要政黨都肆意貪腐多年之後必然會有的現象,柯的民眾黨自從壹年前地方選舉中意外崛起之後,在其他兩黨內鬥中失利的傳統土豪貪腐勢力大批加盟,很快將舊有團隊清洗壹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