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向行驶或混声合唱:台湾排跨争议中的两场性别运动游行
“当社会预设‘应该怎么爱人、谁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这股保守力量影响着所有人的生活。”
作者 / 毕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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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5日的台北盆地,天空是黑色雨云,市政府广场前则是飘扬的彩虹旗与五颜六色的人们。这天是第23届台湾同志游行,也是2019年台湾同婚通过后,最具“倡议性质”的一次。
“霸权的特征就是他总是急于和你争论什么是本质”、“多元社会价值 不遗落每个人”、“诸法无我 性别亦然 众生平等 挺跨必然”、“ABCDEFG LGB要有T”诸如此类标语,搭配粉蓝白相间的跨性别旗帜,像温柔的锋芒,不时闪现在游行队伍。




游行开始前,更有人在舞台上的主办单位发言时大喊:“支持跨性别,反跨真丢脸。”再对照今年游行的宣传语“超·连结——跨越标签,理解差异”,不免显得讽刺。
台湾LGBTQ社群猝然回到同婚通过前的倡议氛围,起因是本月稍早,主办单位“台湾彩虹公民行动协会”的行政公关在个人社媒平台(Threads)声称“反对免术换证、反对心理性别认同”,被认为是发表反跨言论。
游行前夕,台湾LGBTQ社群已在网络上激烈论战:该公关的言论是否构成反跨?个人立场与组织能否切割?免术换证是否可行?这些争论背后,是更深的不安——美国川普政府上台后掀起的反跨浪潮,是否正跨越太平洋?尤其当排跨组织“LGB联盟”已在台湾设立分会。
然而,梳理本次同运组织成员发表反跨言论的时间线,会发现它既关乎国际排跨思潮的横向移植,也源于组织成员对台湾同志运动历史的纵向断裂。
10月5日,该公关在个人社媒平台发表如下言论:“只是想说一下,我反对恋童癖,我反对免术换证,我反对代理孕母,我反对心理性别认同,我相信有人会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随后,她在后续贴文补充:“有种看着前人留下的垃圾持续发臭的感觉呢⋯⋯团队成员更新了60%以上,2008年的团队在哪,我不知道,反正跟现在是完全不同组成跟运作方式⋯⋯做为团队中少数的女性,我有努力在我能掌握的地方发出我们的声音,不论是在演出还是倡议。结果因为前人的关系而被说努力的成果不值得一看⋯⋯”
这番话乍看突兀——将恋童癖、免术换证、代理孕母、心理性别认同等议题并列——其实并非随机。它像是一份“投名状”,向特定立场的人群表态,也让同婚通过后,台湾LGBTQ社群内部隐没已久的裂痕浮上台面。
首先,是免术换证争议。自2021年以来,台湾社会对跨性别者是否需要完成性别重置手术才能更改身份证性别,持续论辩。
2021年9月,台北高等行政法院做出全台首例跨性别免术换证判决——一名生理性别为男性,认同为女性的跨性别者小E,在未进行变性手术的情形下得以登记变更性别。该判决只适用单一个案,而非全体跨性别族群,台湾伴侣权益推动联盟随后推行免术换证修法,并着手《性别登记与变更法》草案。


再者,是代理孕母与人工生殖法的争议。 2024年台湾政府欲修改人工生殖法,将单身者及同性伴侣纳入适用范围,却因代理孕母议题争议过大而搁置。此外,同婚通过后,社交媒体上陆续出现男同志分享跨国代理孕母经验的贴文,引发部分生理女性质疑:这些措施是否物化女性身体,甚至威胁女性权益?
这股质疑背后,是国际排跨阵营的核心论述,所谓的“排跨基进女性主义”(Trans-Exclusionary Radical Feminism,TERF)。他们认为,跨性别女性“本质”上仍是生理男性,因此不应进入女厕、女更衣室等女性专属空间;宣称免术换证会让“带有男性生殖器的人”进入女性空间,威胁女性安全。
这种说法,一来预设了所有跨性别者都是潜在犯罪者,二来忽略了统计上多数犯罪案例都是顺性别异性恋,是在父权体制之下让女性与跨性别者弱弱相残。实务上,过度强调性器的有无,反而会忽略真正的犯罪者。吊诡的是,在台湾如厕并不需要检查身份证,如此一来免术换证又与如厕安全何干?
这背后的核心思考是:国家有权强迫人进行手术,才赋予其公民权吗?台湾大法官谢铭洋便直指:“性别自主决定乃维护人性尊严与尊重人格自由发展之基础⋯⋯,此立法不作为已造成人民基本权明显受到侵害,且侵害已达迫切之程度,有违国家保护义务。”
但这套恐惧论述近年在英美社会屡屡成为攻击跨性别的箭矢。《哈利波特》作者J.K.罗琳便是TERF代表人物,多次在社交媒体上发表反跨观点。 2019年在英国成立的“LGB联盟”1,更将这套论述组织化、运动化,主张LGB(女同、男同、双性恋)与T(跨性别)诉求不同,应该分开。
如今,这些论述正跨越太平洋。该公关的贴文,无论有意无意,都呼应了这股国际排跨思潮,成为其在台湾的本土化表达,即所谓的横向移植。最好的例证,便是该排跨争议延烧之后,台湾LGB联盟便在社交媒体上高调宣布将参加此次同志游行。
早在去年,LGB联盟便以个人形式参与,高举LGB旗帜。这个策略性的选择——绕过团体报名机制,却以团体名义行动,让他们得以在游行中可见,同时避免主办单位的“审查”。这种“既在又不在”的状态,正是该联盟的惯用策略:以性别平权的语言包装,实则推动排跨议程,在多元的队伍中制造分裂的可能。
正因强调多元表达,去年与今年同志游行主办方都不曾(也无法)拒绝LGB联盟。一个游行,主办单位个别成员与主办方,乃至台上台下都各有意见,或许也凸显台湾性别运动的能动。
连续两年担任同志游行主持人的智伟,都特别点名LGB联盟的反跨性质,并补充说明“LGBT将一直在一起”。学者江河清在今年的争议后指出,“不断强调‘真正的女人’必须拥有特定的身体特征、气质或举止,其实是一种父权文化下的‘性别盘查’(gender policing),不仅压迫跨性别女性,也限制顺性别女性的多元样貌。”但苦劳网记者王颢中在2024年便认为,“‘台湾LGB联盟’其实是‘LGBT联盟’背后的基础——身份政治——推展到极致的后果,因此恰恰反映了同志运动论述的内在问题。”面对这样的众声喧哗,台湾乃至全球LGBTQ的运动论述能否进一步整合或迭代,仍需观察。
至于纵向断裂,则体现在另一个层面:该贴文对台湾同志运动历史的误读或遗忘。
该公关之所以在贴文中提及恋童癖、“前人留下的垃圾”,并点名2008年的主办团队,在于一项16年前的同运倡议“六色宣言”。六色宣言,是由台湾同志游行联盟(今台湾彩虹公民行动协会)与台湾各方团体于2008年合力编撰,其中红、橙、黄、绿、蓝、紫六色分别代表性权、力量、希望、自然、自由、艺术六大诉求,试图连结台湾当时社会脉络。尤其在性权议题上,直球对决台湾的法律与国家制度之于性少数群体的歧视。
过往,台湾执法单位常以“三大恶法”——《社会秩序维护法》第80条、《儿童及青少年性剥削防制条例》第40条与《刑法》第235条,针对性少数群体。如《儿少性剥削条例》第40条沦为警方进行“网络钓鱼”、取缔成人性交易的滥权工具,因此才有修法呼声。然而,这样的呼吁在2018年台湾同婚公投之际,被反对同婚的一方污名化为“同志都是恋童癖”,试图制造恐惧进行动员。
尽管同婚于隔年成功法制化,这些裂隙与被污名的性权议题却从未被真正处理。它们被掩盖在“台湾同志运动大功告成”的庆祝声中,并于其后数年持续闷烧,直到2025年再次浮上台面。
排跨争议延烧多日后,台湾彩虹公民行动协会于10月10日发表道歉声明,指出该公关对跨性别者及运动前辈等诋毁之意,与协会立场有违,并将其调离现职。
争议看似就要平息,但六天后协会再度发表《关于六色宣言之声明》,虽肯认宣言历史意义,却也表示:“在经过多年之社会发展及变迁后,台湾之性别或同志运动或已迈入一个全新的阶段。故我们将于今年游行结束后邀请各个友团共同商讨,以重新诠释符合当前社会背景之六色彩虹意义。”这一纸声明被批评者视为时间战术,先让争议冷却,将议题留待游行后处理。
但性权团体并不买帐。最终,部分团体如手天使,宣布退出今年同志游行的协办;台湾酷儿权益推动联盟于19日发表声明:“我们反对任何修改、淡化或删除六色宣言中红色=性爱/废恶法之精神。”
性权团体的坚持、该公关的“垃圾论”、台彩协会的“待议声明”,三者对照之下,正是纵向断裂的具体展现。
当该公关说出“团队成员更新60%以上”时,她或许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切断与同志运动历史的连结。她套用过往反同人士攻击性别运动的话语框架,将六色彩虹宣言视为“垃圾”,无异于是在试图区分“好同运”与“坏同运”,而她正是最新的好同运分子。
时间回到同游前一天。24日晚间,约三千人聚集在二二八公园参与第七届跨性别游行。同样的盆地雨云在黑夜里并不明显,摇曳光影打在跨性别旗帜上,碎成游动或蓝或粉的小鱼。
相较于隔日同志游行动辄十万人的盛况,跨性别游行显得小而局促。但参与者的决心不减。队伍中有来自香港的参与者高举“证件改个字母 身体点解挨刀”,有明确针对此次争议的标语“LGBTQ缺一不可 六色宣言从不过时”,也少不了幽默的“平等比iPhone17更珍贵”,既是对排跨势力的回应,也是对同志游行主办单位的提醒。


跨性别游行主办单位为台湾同志咨询热线(下称热线),将今年主题定为“跨越成见,照亮多元”。在排跨争议延烧之际,这主题有了更具体的指涉。
早在14日,热线便针对台彩成员的排跨言论发表声明。先是回顾同游发展,指出:“2003年第一届台湾同志游行由热线主办、隔年由众多团体组成的台湾同志游行联盟接续,就都是以 LGBT+ 为主体。首届同志游行的筹备干部与团体,便已呈现同志社群的多元性,其中包括跨性别个人与团体的高度投入。这23年来,台湾同志游行‘LGBT+站在一起’的精神,从未消失、未来也不该消失。”试图从历史高度发出情感召唤。
而后,又重新聚合LGBT:“LGB与T从来不是分开的群体。我们彼此面对的处境或许不同,却被同一套框架所困:当社会预设‘应该怎么爱人、谁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这股保守力量影响着所有人的生活。”
二二八公园曾是白先勇《孽子》里男同志聚集的“王国”:“在我们的王国里,只有黑夜,没有白天。”如今,这个曾经只能在黑夜中存在的“王国”,已经能在街头公开游行。跨性别游行自2019年从同志游行独立后,每年在此出发,象征性少数群体从隐匿到现身的历史轨迹。
但现身并不意味着被接纳。当横向移植的排跨思潮试图分化LGBTQ社群,当纵向断裂让新世代遗忘运动历史,跨性别游行——即使只有三千人,仍是一种坚持的姿态。
隔日,当这三千人走进十五万人的同志游行队伍,他们会听到台上主办方的发言,也会看到人群中举起的“LGB要有T”标语。两场游行是逆向行驶,还是混声合唱,答案或许就在这些交错、并不整齐划一的声音里。
那晚跨性别游行是这样结束的:大雨终究落下,但人们仍坚持走回那个被紫雨笼罩的主舞台。有人在这里,从未离开,也不会离开。■
该联盟于官网 lgballiance.org.uk 内写道:“We campaign to protect gender non-conforming young people from the scandal of unnecessary, experimental medicalisation.”(我们致力于保护性别不和谐的年轻人免受非必要的、实验性的医学手段的危害);“We campaigned against Self-ID laws that would prevent lesbians and gay men from meeting in LGB-only space.”(我们反对自我识别法案(即免术换证),此类法案将妨碍女同性恋者和男同性恋者拥有仅限LGB人士的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