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一个全新的未来|记和女权社群活动者的一次对话
平安夜下午,非常有幸请到伦敦女权社群的三位伙伴cheesecake, mushroom和蘑菇鱼与《莽莽》做了一次女权活动者的经验分享。三位共同讲述了走上街头参加抗议的契机,也分享了作为中国女权活动者的经验。
平安夜下午,非常有幸请到伦敦女权社群的三位伙伴cheesecake, mushroom和蘑菇鱼与《莽莽》做了一次女权活动者的经验分享。三位共同讲述了走上街头参加抗议的契机,也分享了作为中国女权活动者的经验。
▲ 摄影:Harvey
对,我们就是夹带私货的
在目睹国内一桩桩令人愤怒心寒的新闻时,我常常在心里想:国内怎么还不造反?作为一个长期关注女性受迫害事件的女性,我这些年其实长期处于一种极度愤怒、焦虑的状态。
在铁链女和唐山打人事件出来后,我产生了想要走上街头的强烈意愿,开始思考如何联系召集更多人,想象如果一个人站在广场上会引来多少回应。我有过无数想象,但都没有实践出来。在这样的等待中,我迎来了我的临界值。
从10月13号四通桥事件到10月22号之间,我一直在等待一次大型的活动。虽然我很快找到了伦敦抗议活动的群组渴望一起参与线下抗议,但也很快就被里面的氛围劝退了。进入群组后,陆续有人商量线下活动的安排,我提起我们可以询问一下香港人,他们比较有经验。但是很多人给出的反馈是:和香港搅在一起是港独。那种氛围让我觉得大事不妙,于是有了自己做活动的想法。
他们陆续开展的线下活动我们都参与了,但我们不会像听命令式地、等级制地原地等待,我们开始有自己的准备。后来在特拉法加广场,一次可能有200人的活动现场,我们做了一些铁链女的和女权的牌子,有意识地想加入明确的女性主义意象,我们想让大家了解和看到中国女性受压迫的现状。从那一次之后,基本上只要我们参加,就都会有这样的女权元素在里面,如果有些男人说这叫夹带私货,是,我们就是夹带私货的。
▲ 摄影:Harvey
我们是抗议活动参与者,也是女权活动组织者
在英国,除了现有的抗议活动群组之外,我们还有一个比较熟悉且较为信任的女权社群。我们从海报行动开始表达自己的女权诉求。例如在第一批被大家广泛传播的海报中有一张是我做的,海报下方引用了秋瑾《勉女权歌》里的第一句:吾辈爱自由。这句话成为一个小暗号留在海报上,下载海报的人可能会有意无意搜索一下,这也算是一种推广了。
此外,我们并不只想复制四通桥的横幅。四通桥事件发生之后,出现了很多较为传统且存在问题的声音,这是一种男性为主导的民主运动的模式:孤勇者、男性、和自我牺牲。这种模式还会习惯性使用一些男性标杆去鼓励其他人,例如“作为男性,你要站出来,要去推翻这个政权”等等这样男性视角的话语。
所以那次活动我们提前在朋友家制作标语时,我写道:我们不仅要反对国家暴力,同时也要反对家庭暴力。我希望大家能够去挖掘,去看到国家暴力与家庭暴力之间的联系,两者同样都是有关父权制压迫的。此外我还想表达的是:我们要在女权的立场上争自由、平等,而不是争以男权为主导的那种“民主自由”。
我们脱胎于女权社群,在女权的框架里面去讨论问题;无论是诉求,还是我们在生产的东西都代表着我们的视角与立场。当天,我们站在那里,都是女性的身影,这就是女权。
对于厌女的口号,我们要自己站出来反驳
在人们面对疫情三年的躁动不安、恐慌犹疑后,新疆乌鲁木齐大火无疑点燃了很多人心中的怒火。11月27日,伦敦大使馆门口出现了伦敦规模最大的中国人抗议集会。在场所有人一起悼念逝者,声援国内上街抗议的学生市民,而活动进行到一半左右,人群中出现了“操你妈”这样的字眼。
那天晚上大家都处于情绪最激动的状态,所以当我听到有人在喊“操你妈”的时候,我起初也没有那样出离愤怒,我只觉得可能浸染在那样的环境太久了,所以有人脱口而出就是那一句话,我本能会去想是不是在这样的场合之下也应该骂一点不一样的,“操你爹”是不是也可以。但细想一下,其实每个字对女性都是极不友好的。比如“操”这个字不光是对女性不友好,其背后是在描述一种性关系,暗含的是插入者对被插入者的掌控和贬低。在当晚这么一个群情激愤、怒火很难被压制的环境下,“操你妈”是一种情绪的发泄,可能喊出来的人没有想太多,但是这个词语本身就是厌女的,所以作为回应,只要有人喊一句“操你妈”,我们也会相应回一句“操你爹”。
无论是站在我身边的还是一起来的朋友,大家都在问为什么要骂“操你妈”。我开始想要站出来发声制止这样的谩骂。作为女性,我始终不是很喜欢在公共场合做没有准备的发言,所以从我开始出现要发声的想法到我实际去做这之间,我等待了一段时间来观察是否有人站出来制止这件事情,结果等到的是大段大段的男性说教。“我给大家讲一讲西藏新疆......”,好笑的是,说话的人自己是个汉人,但现场有维人、西藏人,他一个汉人有什么权利在这些群体面前指点江山,为什么不把话筒留给他们?!
在这样的等待中,我再一次体会到我们不能等着别人来帮我们讲话,这是等不来的。当我真的有勇气决定站出来发言制止的时候,我不觉得是我要去,而是在场周围人的反应推着我、让我认为我可能需要站出来说些什么。伦敦的女性留学生群体基数很大,在场女性也很多,我想告诉每一位在场的女性参与者,我们要大胆地把自己女权的诉求要讲出来。
在活动快结束的时候终于轮到了我发言。我没有做准备,带着紧张的情绪跟大家说:在这样的场合,我们需要避免使用“操你妈”⸺结果我刚说完,下面就又传来了一声。
我们要灵活应对风险,一起行动。人越多,他们越抓不完
当你是从中国大陆走出来的一个女权主义者,仿佛就已经注定你需要不断与这个体制、暴政、言论审查机制做斗争。这些暴力机器对我们的压迫和监视一直存在,并且近几年越发猖狂。在日常生活当中无论是微信聊天,还是使用更加安全的群组进行讨论,都需要不断评估周围环境可能带来的风险。在什么样的场合说什么样的话,在多大程度上可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并且如何和身边的人建立一个更深刻的联结,都是需要去权衡的。
当然,走到线下,被曝光的几率一定越大。那么对于我们这些想做行动的女权主义者来说,就需要不断讨论大家可能遇到的问题,比如说我的号被封了,或者我被找了,或者说我的家人在国内被警察找了。在长期与暴力机器的斗争和讨论中,我们会积累自己的经验,在下一次活动时会对大家做出安全提示,比如说遮挡自己的面部的特征,使用何种交流平台等等,这些都是在不断实践和评估中学习完善的。如果身边有同伴说自己即将回国,或许可以做一些例如转发活动、搜集资料等较边缘的工作。
目睹国内大家的抗议行动,我感觉人越多越安全。越多人站出来发声和反抗,公权力给个体施加的痛苦就可以被分散得更小。不明白电台的一位抗议者嘉宾分享道,由于被捕人数太多,所以监狱都放不下,甚至拘留所也不够,他们只能抓一波放一波,抓一波再放一波。公权力机关的资源一定有限,站出来的人数越多,他们的资源反过来可能就会不够,最后没有办法,就可能只是象征性地威胁和警告一下。
我在这里想引用一下不粉红(@noturlilpink)在四通桥事件中一篇文章里面的一句话:勇气是在实践中获得的,信任也是在联结和共同行动中成长出来的。对于女权社群来说,我们就是需要不断学习、实践、评估、成长。
现在我们可以作为以中国人为主的女权/酷儿社群一起行动,看到发挥的空间越来越大,非常感动。相较之前参加抗议川普上台的游行,和我并肩的不再是与我肤色不同的人,而是能和自己有着一样文化背景,说着同一种语言的朋友站在一起。随着关注中国女权、酷儿议题的人越来越多,除了线上的分享,文章的输出,组织一场线下活动,甚至在12月10日国际人权日的以酷儿和女性为主的集会中,我们开始有一定规模,这都是越来越好的发展。
我们不可能活在随时准备做抗议活动的状态里
无论是铁链女,唐山打人事件,四通桥还是乌鲁木齐大火,这些都是突发性事件,我们作为女权应当从实践中发出自己的声音,高效回应此类事件,但是对突发事件的回应始终是被动的。更重要的是,在日常点滴中,我们如何主动行动。我们都无法预测下一次荒谬的、让人愤怒的紧急事件会在何时发生,我们也不可能活在随时准备做抗议活动的状态里。
抗议活动当中能传达的信息非常有限。口号就是它能够承载的信息,甚至可能因为只有标语没有更多的解释,而会造成误解。此外,在应对紧急事件抗议的当下,在场抗议者往往需要处理非常复杂的情绪,比如看到新闻后的愤懑不平、长期高压生活下的抑郁、身边人和自己或者亲人遭受不公待遇的痛苦,或是因为第一次走上街头的紧张顾虑。同时,在这样陌生的环境之下,人与人之间会有很多的不信任,会有各种各样突发的情况。所以我们需要一个长期稳定的女权社群,在日常生活中积累自己的经验守则;我们可以在社群内生产女权知识、总结每一次活动的经验、保存自己的力量同时学会如何支持他人,由此来进行更有持续性的女权主义实践。
总体来说,线下抗议活动和社群日常输出应该是缺一不可相互影响的。在线下活动中,标语可以传递思想,照片画作可以反映现实;日常社群运营则会对这些思想和现实事件进行更深入的探讨。无论是像#MeToo运动,还是支持声援铁链女或者唐山打人事件等等,通过我们社群日常的讨论、女权理论的传播,大家可以对于事件、父权制、这个国家正在发生的事情有更多的了解。
不想重复父权逻辑,我们对未来有一个不一样的想象
今年年末我们开创了属于自己的Instagram账号:weareallchainedwomen。设立这个账号的初衷是,我们在作为行动参与者的时候,常常感到很被动。
此前在活动结束后,我们会给已经被很多人熟知的账号投稿,但是投稿的始终是对方掌握主动权,对方来挑选他们希望展示的东西。有次活动之后,我投稿了一张我们的照片,但是并没有在事后释出的第一轮照片中出现。我有一点不满,于是和他们理论,对方告知我可能会放在第二轮的照片中。
那个时候我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就是我们好像不能再看别人的脸色了。长期以来我们一直在被动地接受别人的安排,接受对方选择曝光的角度、记录的视角。所以我们创立了自己的账号,一个女性账号,来记录我们自己的声音和身影,也渴望记录每个活动中的女性。
现在或许是大多数人情绪最低谷的阶段。但就我自己而言,乌鲁木齐大火之后看见抗议活动中这么多女性身影的时候,反而把我从失望的情绪里拉回来了一点。在此之前,我看到的完全占上风的是CCP式的革命,是一百年前的革命,在那里喊打喊杀,极度暴力。难道现在的我们又要再来一轮吗?难道我们要当一百年前的五四女青年,帮他们摇旗呐喊之后,再一次被利用、被抛弃吗?我觉得过去的我一直陷入这样的循环失望中。
现在我听到很多抗议活动中会有很多女性大喊“争女权”、“女权万岁”,这些话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听到的那一刻我觉得:好,我们是有希望的!我们这一次可能会不一样,可能不会再像仓鼠在设定的轨道中不停转圈,而是可能会有一个新的未来,我们对未来有一个不同的想象。
我们不会再重复从前暴力革命的模式。如果有人企图要重复,我们也绝对不跟随、不妥协。无论我们是尝试践行没有阶级的社群,或是构建未来的组织模式,我们都不希望是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有些所谓的革命者,很大程度上依然在重复一套父权等级的东西,可能在某一个阶段,我们会与他们站在一起,但是他们不是我们最终要选择合作的人。我们会尽力影响更多人,一起拒绝重复父权逻辑。
传承属于我们的女权经验,不让每一代人活在孤独中
大家这些年或多或少都会有孤单的感觉,直到身边出现了很多和自己一样的人,才意识到原来我们不是原子化的个体。之前我们可能屈于很多压力没有办法做表达,但现在稳定的社群和持续的分享给人带来希望。无论是写文章,或是线下行动,还是建设社交媒体,其实都是在宣传一种想法:只有女权主义的革命,才可以带来真正的成功和解放、自由和平等。如果没有看到女权主义的革命性和解放性的话,那我们可能又在走老路,或者说这样的革命之后又会出现另外一个新的CCP。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我觉得我们是有属于自己的女权主义理论的,只是很多优秀的作品没有被传承下来。回顾过去,可以发现很多优秀的女权主义者在尝试不同形式的宣传和抗争,比方说有专注于Lesbian和酷儿群体的《l e s + 》1 、《酷拉时报》2。后来还发现在九十年代就有人做1 面向中国拉拉的纸质杂志,于2005年12月发布创刊号。《天空》3,这本杂志名字的由来是,当时中央台有个节目叫《半边天》,但杂志的主创人员说我们不要半边天空,我们要整片天空。此外也有同语、北同文化等关注性别身份等议题的公益机构。我们的前辈创作了这么多精彩的内容,却没有被流传下来,是件非常可惜的事情。
就像在《如何压抑女性写作》里面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每一个女性都是从零开始,因为我们找不到任何女性榜样。能被看到的女性榜样有限,可获取的渠道也有限,那么只有当我们努力把这些东西传承下来之后,我们的知识和经验才是不断累加的,而不是每一代人都去重新创造,让每一代人都活在孤独中。
▲ 摄影:Harvey
面向中国拉拉的纸质杂志,于2005年12月发布创刊号。
以酷儿、拉拉视角出发,关心性别议题于社会运动,创立于2013年5月。
由中国最早的女同志组织⸺北京姐妹小组(1998-2001)推动,于在1998 年11 月创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