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或悖论:中国酷儿的泰国骄傲月见闻
2025年1月23日,泰国同性婚姻法案正式生效。在此之前,泰国已成为中国跨性别者寻求性别肯定手术、中国LGBTQ+群体参与骄傲节的理想之地。本文作者认为,泰国在友好的表象下有着自己的社会问题和抗争脉络;看到遍地有中文标识的商店招牌,也意识到当地经济依赖于中国游客,而自己作为走出来的中国行动者,有责任了解更多当地的历史和观点、甚至加入ta们的抗争。
作者 / 陆翊
提示:本文字数约6000,阅读约需20分钟。
作为最受中国人欢迎的旅游胜地之一,泰国在一些人眼中是“贫穷落后但便宜好玩的”,在另一些人眼中是酷儿友好的打卡地点,特别是今年六月婚姻平等法案通过之后。今年曼谷的骄傲节在政府官方支持下规模空前,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特别是中国的大批游客。
除了已成为显学的“彩虹旅游”之外,作者也尝试接触平时难以在中文网络上看到的当地政治语境。泰国并不是酷儿天堂,但是这里的斗争丰富而动人。
一、曼谷骄傲节背后的争议
今年的曼谷骄傲游行是全亚洲最大规模的游行,由政府和一百多家私营企业联合举办,并因为过度商业化而受到很多批评。在游行队伍中随处可见由企业赞助的豪华花车,年轻美丽盛装出席的雇员们簇拥着巨大的品牌logo和广告,一瞬间以为自己置身于公司年会。
其中争议最大的是711参与了赞助。711背后是泰国最大的垄断企业正大集团,711、莲花、BigC等连锁超市均属于该集团,很少能在街上看到其它品牌的便利店。正大集团控制着泰国“从农田到餐桌”的零售业链条,同时也在电信、制药、地产等领域有众多产业,一直以来严重压榨本地农民,也间接导致了雾霾等环境问题。很多组织因此退出了本次骄傲节以表示抗议,组织者们纷纷在社交媒体发表声明谴责。
曼谷这座城市本身就是一个高度浓缩的资本主义化身,很多街景让人一时间想不起自己是在香港、上海还是纽约。半夜走在繁华的gay吧一条街对面,可以看到成排的露宿者睡在打烊的店铺门口。这里的酷儿活动琳琅满目,派对永不停息,但是如果真的生活在这里,就会发现从交通状况到物价水平都堪称折磨。这似乎是全世界都有的悖论:酷儿只有在大城市才能获得一部分自由,同时失去另一部分。
在争议之后,有人提出了新的问题;骄傲节是否还有必要举办?资本家的介入导致原本一起做事的组织陷入争吵和分裂,骄傲节看似规模变大了很多,但是也加入了大量毫不真诚的只为给企业做宣传的方阵,只有一小部分是我们真正想看到的,既然如此,还不如保持人数更少但是更关注社会议题的状态。而且在一线大城市举办的骄傲节,能来参加的人也至少可以负担得起来曼谷的旅行,ta们或许并不是最需要这个庆典的人。
此外,一位身心障碍跨儿活动家Shane Bhatla在IG发文批评本次游行的无障碍设施。很多场馆和道路并没有供轮椅通行的坡道,游行路线沿途也没有饮水补给或可以坐下休息的地方,终点也没有任何关于无障碍通道的指引说明。当ta试图寻求工作人员的帮助,却遭到了“你的障碍是什么”的盘问。
ta说:“我们都知道骄傲游行在历史上从来都不是身心障碍友好的。我不会再参加骄傲游行了,除非它特别明确地做了足够的无障碍措施。很显然(活动组织者)只是用有障酷儿来装点门面,并没有把无障碍放在第一位。请雇佣身心障碍者来准备无障碍设施,而不是在有利可图时发布我们的照片。”
更为讽刺的是,在游行队伍的结尾,是一堆闪灯鸣笛维持秩序的警车。实在想象不出,在刚结束狂欢之后,还有什么比这更扫兴的事情。尽管在外国游客眼中显得和平友好,但泰国警察从来都不是酷儿骄傲或民主运动的盟友。在2020到2021年的泰国青年抗议中,警察对于和平示威的人群使用了催泪瓦斯、水炮、橡皮子弹、警棍等暴力镇压手段,曼谷警察更是曾经被多次曝出对民主人士实施酷刑虐待。在多伦多,有人专门组织了以废除警察为主题的骄傲节,但在曼谷骄傲节上,很少见到这样的批评。
二、在地性别观察:跨儿、拉拉、性工作者
在搜索引擎上用中文输入“泰国”,自动联想的第一个关键词就是“人妖”,这是泰国跨性别者处境的缩影——高度可见,也被高度景观化。
在很多中国跨性别者的心目中,泰国是应许之地,这里的激素药物无需处方就可以在药店买到,性别肯定手术的医疗体系也更加成熟——前提是你有足够的钱,对于跨性别女性来说一趟手术旅行(包括机票、手术和住院费用等)大约共需20万人民币。
跨性别女性在泰国的确有更高的可见度,无论是平时在街头,还是在一些政治倡议活动上,都可以看到她们的身影,芭提雅甚至有举办了十几年的全球跨性别女性选美大赛,但她们的社会地位并没有得到相应的提升。在公众视野中,跨性别者常常与性工作者、“kathoey”之类的被污名化的词汇联系在一起。一位泰国朋友告诉我,泰国人对跨性别者的歧视形式不是肢体暴力,更多是在背后嘲笑,或者更隐晦的社会排斥。一些名人或官员愿意和跨性别女性拍照合影、表示支持,但是政府部门、大公司管理层等“体面”工作从来不会雇佣跨性别者。一位生活在曼谷的跨性别女性、酷儿活动组织者说,在泰国,跨性别女性仍然很难进入除了性工作和表演行业以外的职业。很多人在711或超市里做收银员,同时上夜校,期望找到更好的工作。但如果家庭出身贫寒,又想攒钱做手术的话,表演行业是她们唯一的选择。在这里最流行的交友软件上,我看到很多跨女在简介里写自己是“ladyboy1,不是真正的女孩”,而一些顺性别女性则会注明自己是“100%真女人”。
“kathoey”一词在泰国历史悠久,常用来描述第三性别或非常规性别者,可以涵盖跨性别女性、阴柔气质的男同性恋、非二元性别、间性别者等众多不同的性别身份。它在一些语境下是贬义,类似于“不男不女”,但也有人把它当成一个过渡阶段,可以在广泛的含义中探索自己的具体身份。比起本土的非常规性别实践,变装表演在泰国的时间很短,它是作为一种娱乐方式从欧美传入的,而后迅速成为一个吸引游客的表演行业。变装皇后这一身份的含义更倾向于盛装打扮的表演行为,而不是关于性别认同,只有一小部分变装皇后自我认同为跨性别者。
在泰语的日常对话中,人称代词都是性别中立的,说话者可以通过语气词来暗示自己的性别,只有在官方场合下的用语有更明确的性别区分。由于佛教徒占泰国人口比例90%以上,而佛教并不像基督教那样有着恐同和攻击异教徒的历史,仇恨犯罪在这里不是一个普遍问题,但是“kathoey”们仍然很少被视为“真正的女人”,外表美丽的也只会被作为艺术而欣赏。另外,与国内情况类似的是,这里的跨性别男性和非二元性别者可见度更低,也没有专门的词汇来形容,有时会被和T们一起被称为“tom”。
国际特赦组织在六月发布了一份调查报告2,显示在泰国的女性和LGBT行动者更容易遭受网络暴力,包括使用黑客软件攻击等,该组织呼吁政府对相关事件进行及时透明的调查、向幸存者提供有效的补救措施,并在立法层面积极消除性别不平等。
在泰国的几个月,我经常四处向人询问这个问题:本地的拉拉都在哪里玩?
在曼谷和清迈的市中心,随处可见为国外游客打造的娱乐场所,其中大部分是性服务或gay吧,或两者皆是。曼谷甚至有一条街全部都是gay吧,可以看到街边有很多白人和中国游客正在排队等待观看变装皇后表演。
相比之下,曼谷和清迈都只有一家拉吧,曼谷的这一家在小红书上有账号,从发布内容来看,平时主要举办派对类活动,较少关注社会议题,消费属性更强,跟普通夜店的区别就是主要顾客为女性。Sapphic Riot是清迈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全性别友好的酷儿拉吧,刚开业一年,店门口挂着两面巨大的彩虹旗和跨性别骄傲旗,店里随处可见各种社运相关标语和周边,也包括“反对彩虹资本主义”的牌子。在清迈骄傲节期间,这里举办了多场电影放映、标语制作、音乐会等活动。即使在这个难得的社群空间里,顾客也大多是外国人,所有活动都是英语的。有一次难得遇到一位自我认同为T的本地拉拉,她说她也不知道清迈的拉拉都在哪里玩。我们聊到泰国的女同电视剧很繁荣,在中国也有一些字幕组和粉丝群,但在生活中女同的可见度却没有那么高,她说短发女生比起长发女生更容易出柜,因为家庭和社会中仍然有着基于外表而带来的期望和压力。
男同的可见度比女同更高,似乎是一个每年都无法避免谈论的问题。在泰国可以很容易地找到针对男同的酒吧、洗浴会所、按摩店,甚至在游行队伍中有专门的“熊”3的方阵,但女同方阵明显地人数更少,各种提供专门服务的公共空间也很少。
不过,正如前文所说,可见度并不一定等于接受度,有时候可见性只是带来了更多的暴力和污名。泰国对酷儿并不真正接纳,只是容忍而已,而这种容忍的前提是特定酷儿群体的消费能力。如果想要得到尊重,就只能加入这场资本主义体系下的竞争游戏。正如清迈骄傲节的组织者在游行后的公开演讲上所说,商业公司来骄傲节只是为了宣传自己,明天游行结束之后,LGBTQ劳动者还是一样会在工作场所面临歧视。
在泰国,性工作、性玩具甚至pornhub在理论上都是非法的,但性产业仍然是最受欢迎的旅游项目之一,在主要街道上随处可见“伴游”4、“抓龙筋/凤筋”(色情按摩)的广告。根据清迈一家性工作者自组织Empower Foundation的成员描述,由于性工作不合法,警察会向她们的老板按人头收取贿赂,但仍然无法避免偶尔的抓捕;她们没有假期或社保,如果生病就只能自己承担损失。她们中的很多人出身贫困,为了赚钱而离开家乡来到大城市打工,但这份工作的风险和收入成正比。曾经有机构想要用纺织业工人的工作机会来把她们从性工作中“拯救”出来,但是女工在工厂中遭遇的剥削和压迫也十分严重。所以她们既反对来自国家机关的暴力,也反对资本主义和以拯救者自居的那些人。
性工作在泰国历史悠久,但是性产业的现状与全球殖民体系是分不开的,那些最知名的吸引眼球的夸张性服务和表演,大部分是为了满足二战期间的日军、冷战时期的美军的需求而发展起来的,目前主要的消费者也是来自更富有国家、使用汇率更高的货币的顺性别男性。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为了抵抗来自中国、老挝、越南的共产主义势力,美军曾经在这里驻扎,期间大幅促进了这里的性产业。当我尝试搜索在哪里可以买到性玩具,搜到一篇明显针对白人游客的文章,声称在曼谷的五个主要红灯区,街边的小摊上可以买到一切你需要的灰色商品,甚至还写了如何在当地“租”一个女朋友。近年来,来自中国的男同性恋游客也开始成为这一产业的消费者,他们在约会市场上很受当地男同的欢迎,因为“更有钱,并且肤色比本地人更白”。
三、感动、反思与团结性
出于上述原因,我很难再对骄傲节的大部分内容感到兴奋了,开始更谨慎地辨别哪些是真正有价值的表达。
在泰国的见闻中,最令我受到启发的,是这里的行动者们无处不在的团结性。
清迈骄傲游行结束后,在广场上有长达几个小时的演讲和歌舞表演环节,行业工会、拉拉组织、移工组织等各种不同议题和身份的人们分别上台发言,这样齐聚一堂互相支持的场面是我从未见过的,即使用翻译软件无法获得全部的内容细节,也还是很感动。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发言人是一位穿着黑衣的年轻女孩,她呼吁大家关注因为冒犯君主罪5而在狱中死去的政治犯,舞台正前方放着几个印着逝者照片和监禁日期的大型标牌。她让台下的人们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当成一起默哀的烛光,很多人在现场举起了三指礼6。我本来拿着手机用翻译软件听泰语,突然听到一句掷地有声的英语:NO GOD,NO KING,ONLY HUMAN。她把这句话重复了三遍,那一刻我想起了已经不再被允许的香港维园六四纪念集会,感受到一种超越了语言和国界的共通情感,在此之前我并不认识ta们,但现在我也记住了这些面孔,记住了ta们曾经如何活过。
酷儿骄傲与政治行动从来都是分不开的,从白纸运动到声援巴勒斯坦,都有很多酷儿行动者的身影活跃在一线和幕后。曼谷骄傲游行接近末尾的时候,有一条很长的队伍一路喊着”Free Myanmar”的口号走了过来,一连串巨大的横幅上依次出现巴勒斯坦、缅甸、乌克兰、台湾、苏丹等名字,标语牌上写着呼吁各国停止对种族屠杀的援助。还有一个人在身上挂着两块巨大的牌子,写着“我是俄罗斯人,我反对战争”。
后来得知,这是由奶茶联盟(MilkTeaAlliance)7、Thai for Palestine(泰国人支持巴勒斯坦)等好几个活跃的年轻小组一起举办的,同样的一批人还在七月份办了一个非二元骄傲游行,它非常符合“人数少但是议题很丰富”的想象,呈现的身份和议题非常多元,有人举着xenogender8和无性吸引的旗子,有国际声援的标语,也有本地左翼组织在现场发放自己制作的报纸。
在泰国度过骄傲月使我意识到,没有哪个地方是乌托邦一般的“酷儿天堂”,有的只是展示给外来者看的和谐表象,以及背后的普遍被隐蔽的问题。
作为来自中国的酷儿行动者,我完全理解骄傲节对我们来说意义重大,特别是近年来国内的线上线下酷儿空间都在迅速消失,我们很需要一个欢乐的庆祝场景,以及来自其他地方的希望和鼓舞。
在曼谷的游行队伍中,我遇到了两个中国人方阵,每当ta们经过的时候,路边围观的中国人都会疯狂欢呼。只要是中文标语,不管写了什么内容大家都会尖叫,因为我们实在是太少能看到这样的场面了。如果骄傲节需要一个继续举办下去的理由,那么就是我们尤其需要彼此看见,看见众多素未谋面的同行者,以及在不同地方经历相似挣扎的人们。
但同时也不要忘记,过于浪漫化的想象有时只是一种投射,泰国在友好的表象下有着自己的社会问题和抗争脉络。在这里我常常感到虚心和愧疚,通过遍地用中文标识的商店招牌,可以轻易地看出当地经济是多么依赖于中国游客。中国人的身份代表着我也是来自更富有国家的压迫者之一,是这个不公平的消费体系的上位者。因此,了解更多当地的历史和观点、甚至加入ta们的抗争,是我作为行动者的责任。
对于有机会走出中国的行动者来说,如何克服自己身上的“中国性”,学习更“第三世界”、更全球性的视角,是很重要的新课题。一方面,中国在世界的位置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中共政权不仅在国内镇压异议者,也在世界各地通过自身经济上的强势地位来扶持独裁政权、资助种族屠杀。认识到这一点可以帮助我们把自己的斗争和更广泛的斗争联系在一起,避免陷入对自身困境的无力之中。另一方面,离散海外的行动者需要找到别的途径继续参与影响国内的局势。斗争并不因我们离开了故乡而结束,反而可以从此获得全新的起点和方向。这不仅是为了自我教育,也是一种自我疗愈。
我见过很多离开中国的朋友表达:“中国人的痛苦的语境太独特了,无法诉说也无法被理解”。这也是中共想要让我们相信的谎言。我们的信息是如此隔绝,以至于很难找到彼此。每天只能看到来自第一世界白人的新闻和观点,只会让我们沉浸在不被看到的孤独之中。但实际上,世界其它地方有很多人在做和我们一样的事、经历和我们相似的痛苦,每一场抗争中都有之前所有抗争的回响,每当感到迷茫的时候,我们永远可以互相学习、和彼此站在一起。◼︎
在英语语境中是对跨性别女性的歧视性词汇,没有对应的泰语翻译。一些泰国跨女会这样自称,但另一些认为这个词很冒犯。
https://www.amnesty.org/en/latest/news/2024/05/thailand-state-backed-digital-violence-silence-women-lgbti-activists/
指外表壮硕、经常健身的男同志。
由当地年轻女性陪同外国游客游玩,多数包含性服务。
泰国政治犯最常见的罪名,位于刑法112条。君主制改革是泰国民主运动的重要主题,进步党派前进党(Move Forward Party)因为其改革主张而于今年8月被强制解散。
东南亚民主运动中,示威者用于表达抗议的一种手势。
由泰国、台湾和香港网民提出的一个概念,在2020年泰国学生抗议时被带上街头,后来不断有其他国家的行动者加入,包括缅甸、菲律宾、印度、马来西亚等,形成了一个东南亚社运人士反对独裁、争取民主统一战线。
新异性别,非二元身份的一种,指一个人的性别“超出了人类对性别的理解”,可能包括与动物、植物或其它传统上不属于性别的事物有关的性别。
消费者一定等于压迫者么?我感觉很多这一类的表述,看上去像是在做批判性思考,其实也是一种人云亦云的思维怠惰,是忽视具体问题具体情况的虚伪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