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斌的柏林:做一个孤独而自由的异乡人
“这让我狠狠体验了一把祖国的‘伟大’,以及背‘井’离乡的深刻含义。在我看来,那与其说是背在我背上,不如说是刻在我背上的‘井’,是每个中国人几乎穷尽一生也无法摆脱的重负。”
编者按:杨斌曾是一名中国体制内的检察官,2015年后辞职成为辩护律师。12023年,她离开中国,在德国柏林度过了六个月的时光,这是她出走的第一站。如今的杨斌已经去往不同的地方,但留下了这份记录了初始离散生活的札记。
在柏林,她喜欢用双腿探索周边,和院子里的一只猫咪关系甚好。她租住的这间小公寓,也成为南来北往的朋友们的聚会场所。朋友们打趣:如果她常待下去,这里也许可能成为广州的海鸥岛——那是她在中国时的住所,也是接待朋友的活动场地,异议人士许志永曾于2020年在这里被警察带走。
杨斌在柏林参观法院、观摩街头政治;也充分感受着这个城市的文化艺术氛围。在生活上,她吃过遭窃的苦头,遇到出行不顺的障碍……在很多时刻,那在中国的经验和记忆悄然复活,与当下形成重叠的光影。
这些点滴如今被定格,成为“离散时代”的一块碎片。莽莽期待重拾这些碎片,看见在这个时代里流动的缩影。
作者 / 杨斌
照片 / 莽莽;杨斌提供
一
这是一座有着逾百年历史的六层住宅大楼,在柏林,这样的百年建筑比比皆是。从大门穿过门厅,来到后院,左转。一楼的一个小套间,便是我在柏林的家了。
通常,钥匙还在锁芯里转,眼角的余光便可瞥见一抹金黄的影子,倏地如箭一般从院子里飞奔到我的脚边。
“Hello, queen!”
“喵”
很多个晚归的夜晚,这个简单的对白,是柏林送给一个孤独的异乡人最温柔的问候和心灵慰藉。
Queen是拜访我的第一个客人,也是我在柏林的第一个朋友。记得四月底抵达柏林时,正是乍暖还寒的季节,搬到公寓的第一天晚上,我正坐在餐桌旁对着电脑发呆,忽然听到一声轻柔的“喵”,原来是洗手间的窗户没关,queen毫不客气地不请自来了。除了体型稍大,queen平常得就像广州海鸥岛上穿梭的任何一只中国家猫。queen兴许是有主人的,但她更像是这个院子的主人,每天,如果她没有出去巡视她的领地,便会端坐在她的宝座——我家,或者对面邻居家的窗台上,注视着每一个来来往往的人,骄傲如女王——噢,对了,这便是我唤她queen的由来。
自此我便为queen在家中留了个位置。洗手间的窗户总是微微开着的,厨房的门边,放了一个小碟,里面总不会空着:牛肉、罐头,或者各式猫粮。有时候,我能和queen打个照面,顺便来个拥抱,感受她顺滑靓丽的毛色、带给我的柔软细腻的质感,让我的心瞬间融化;有时候,只是看见碟子空了,便知道她来过了,不留下一片云彩。
二
公寓位于Schoneburg,距离柏林的政治中心勃兰登堡门不到20分钟的车距,生活极其便利,周边公交、地铁、超市、饭馆、咖啡店,应有尽有,浓重的烟火气有时会让我恍惚如在广州,而镶嵌在城市中心的大片大片的草地、森林和湖泊、河流,又会让我仿佛置身于荒野。
到六月份左右,我已经充分发扬了我的好奇心和冒险精神,用双脚丈量了公寓周边东南西北各个方向至少5公里距离内的每一片土地。更多的时候,我喜欢跳上任意一辆火车、地铁、或者公交,然后在任意一个陌生的地方跳下车,感受这份任性带给我的自由和快乐。
我从来不惧怕迷路,因为我能充分感受到周遭的善意,有时候,我只是拿着手机站在路口犹豫,不知道该选择哪个方向,便会有人过来主动问我:Can I help? 我珍视这份温暖与善意,也珍视自己内心对于未知的世界,对于不确定的未来的那一份勇敢与好奇。
欧洲的公共交通大多费用昂贵,而在柏林,你毋需担心出行的费用,每月49欧的月票是德国政府送给每一个生活在德国的人的大礼包,这个月票全德通用。这意味着,每月只需花费49欧,便可免费乘坐全德国任何一个城市的所有公共交通设施,包括城际铁路(高铁除外),这对于有意在德国旅行的朋友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下的馅饼。
三
从广州出发的时候,我顺手把厨房里一袋还没有用完的甜酒酒引放进了行李箱,这个睿智的举动,成就了我在柏林的第一件作品:甜酒(或者醪糟)。
于我而言,对于故国故乡的最好寄托,便是满足自己的中国胃。德国人口最多的亚裔群体是越南人,华人并不多,亚洲超市里的中国食材非常有限,但这难不倒一个货真价实的吃货。我从土耳其超市或者印度超市里寻找替代品,先后炮制了各种美味的中国食品,可圈可点的包括:泡菜,各种口味的饺子,手工芝麻汤圆,四川凉面、麻婆豆腐,以及各式煎饼。
美食的吸引力是无比巨大的,小小的公寓,逐渐成为朋友们聚会的中心。我在这里招待中国朋友,也招待德国朋友。总体而言,饺子似乎是无论男女老幼无论何种场合最受欢迎的食品,尤其是在德国朋友看来,它似乎就是中国食品的代言,这确实有点奇怪,至少在我这个南方人看来,太多的中国美食,尤其是广东美食可以碾压饺子了。
朋友笑言:你要是在柏林呆下去,估计这里会成为柏林的海鸥岛。
四
七月初,应朋友的邀请到阿尔卑斯山中度假两周。飞机降落在苏黎世机场的那一刻,我才发现,我在德国使用的移动wifi设备罢工了。当我不得不启用中国的数据流量时,却惊奇地发现即便是到了自由世界,墙国的信号依然对signal等某些境外社交软件屏蔽,这让我狠狠体验了一把祖国的“伟大”,以及背“井”离乡的深刻含义。在我看来,那与其说是背在我背上,不如说是刻在我背上的“井”,是每个中国人几乎穷尽一生也无法摆脱的重负,或者诅咒,让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终身不得自由。哪怕他们迁移他国,哪怕他们的身自由了,心,依然被这口井禁锢着;随时随地,那潜藏在心底的恐惧、愤怒、不安、狭隘,都会在某个无意识的时刻张牙舞爪地迸发出来。
看看那些高喊民主自由,却言行粗鄙丑陋的“民主”人士,又或者,那些已经安居自由世界,脑门上仍然刻着“不谈政治”,心底里仍然写满了恐惧的中国人?
所幸瑞士公共wifi发达,几乎覆盖了所有的车站。我尽量争取在有公共wifi的区域完成所有的搜索和联系,再截图保存,一路磕磕碰碰,终于赶在黄昏时分,从瑞士的德语区到了法语区:位于阿尔卑斯山山脚的Sion小城。
更大的考验还在后面。从Sion到位于阿尔卑斯山中的度假小村庄,有大约一个小时的车程,我不幸错过了最晚一班公共巴士,只能在Sion住宿一晚。
接下来的情况是这样的:虽然我的兜里卡里揣着钱,可就是找不到住宿的地方,在网上的预定全部被残忍地拒绝、退款,车站附近的酒店前台,也明确地告诉我:没有预定,恕不接待——而且,马上就要打烊了。
朋友说,欧洲的许多店面消费都是必须预定的,瑞士尤甚,不要说酒店住宿,就是去饭店吃个饭,没有预定,哪怕店里没有客人,也绝不做你的生意。
那一刻,我真的念起中国的好了!
就在我绝望地准备在火车站的月台上将就一晚时,终于找到了一位好心的出租车司机,连夜把我送进了山里。永远记得那个夜晚,凌晨一点,冒冒失失的我闯进阿尔卑斯山中,抬头望见满天繁星的那一刻,真美!
五
八月的一个寻常周日,天气微凉,那天下午,和朋友约了在附近的咖啡馆见面,出门的时候还下着微微小雨,回来的路上,雨停了。
进屋的时候,感觉有些异样,怎么抽屉、柜门都是开着的?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是不是房东来过了,找什么东西?当终于意识到我遭遇了入室盗窃时,我的大脑暂时休克了两秒,然后是打电话给朋友、报警。
当赶来帮忙的德国朋友看到我时,惊呼:你怎么这么镇静!你居然还能微笑?
问题是,我别无选择,只能故作镇静啊!我丢失了我的中国身份证、中国银行卡、一台中国华为手机连同里面的两张中国电话卡,这是我和国内的家人朋友联系的重要工具,经济损失不大,但精神伤害极大。
从那天起,我关闭了洗手间的窗户——那是特意为Queen留的门,警察说,盗贼就是从洗手间的窗户爬进来的,德国朋友说,住一楼,还是要关窗的。
出门的时候,我不再只是简单地把门关上,而是必须反锁。
逛街坐车的时候,我也开始留意起了我的包包的安全。
一句话,我失去了我对周遭环境的信任和安全感,哪怕呆在家里,我也会门窗紧闭;出门在外,总会神经质地担心,门窗关好没有?
我把Queen的小食盘移到了门外, Queen失去了自由进出房间的唯一通道,而我也失去了无数个夜晚被她贸然造访的惊喜。
一直到我离开,这宗惊动了德国外交部的入室盗窃案还是没有破案。
六
自然也见了很多人和事。
参观联邦最高行政法院,观摩庭审。美轮美奂恍若歌剧院的法院大楼和法庭让我惊艳。法律的庄严和神圣,是需要某些厚重的东西去烘托的,比如法袍、法槌、法官头上的假发,比如庄重的建筑、肃穆的气氛,比如某些必要的仪式——就像教堂一样。是的,每次参观欧美的法庭,总会让我想起教堂,在这里,法律是如宗教一样被人信仰的。
参观德国议会、欧盟议会、欧盟委员会,见了不少德国及欧洲的政治家、议员、律师和记者。
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和德国绿党一位党魁的见面。施普雷河畔一家普普通通的咖啡馆,因为没有预定,我们被谢绝入内,只能灰溜溜地在河边临时找个位置就座,当然这并不妨碍我们愉快的交谈,只不过大约一个小时后,店员再次过来说sorry,因为临近中午,这些位置要用来准备午餐。看着这位欧洲著名的政治家,欧盟议员,绿党首领,一个人拎着一个硕大无比的公文包,赶去搭乘地铁的身影,那一刻,我感觉有些好笑,但更多的是尊敬。
喜欢观摩街头政治。每次出门,看到了集会游行,只要有时间,基本上会去凑个热闹。勃兰登堡门附近因为是德国的政治中心兼使馆区,因此是各种政治集会的圣地。记得第一次去那里,偶遇好几场示威活动,饶有趣味地拍了照片,回来分享给东道机构的同事们看,其中几张里面举着黑色旗帜的照片让她们大惊失色:这是宣扬种族主义的,以后见到离远点……
七
或许是因为经历过物质短缺的战争年代,德国人的生活底色是低调简单朴实的,用中国话来说,他们是懂得“惜福”的人。纵使这个国家如此的发达和富裕,人们的生活却不夸张,不奢华,不炫耀。这里盛产各种世界名牌车辆,然而街上跑的多是经济节能型小车。柏林人爱分享,不浪费,自家用不上的东西不会随意扔垃圾箱,而是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窗台上或者门口,供有需要的人取用。理论上,你可以在路上捡到你生活所需的任何物品——书籍,家具,衣物,碗碟,应有尽有。周末的社区跳蚤市场简直就是一个超级宝藏,你可以在这里淘到很多漂亮的宝贝甚至老古董。柏林无所不在的二手文化,让我深深感受到了这里的魅力。
在这里,你亦毋需担心生活的平乏,也许语言是不通的,但艺术却是相通的。柏林本身就是一个大博物馆,漫步街头,博物馆和历史遗迹随处可见,没有哪座城市如柏林一样曾经同时处于一战二战冷战的中心,这种独特的历史风貌也构建了不同于典型德国人的柏林人的性格特征:自由、洒脱、开放、包容。
德国朋友们带我参观各种画展酒吧艺术馆音乐会,深刻地体验柏林人的生活:看,柏林多美,留下来吧!
八
九月的最后一天,一封突如其来的邮件改变了我的行程——纽约大学向我伸出了橄榄枝。
在余下的不到一个月时间内,我完成了访学需要的所有文件。离开柏林的时候正值万圣节,柏林已经进入初冬,树木凋零,一片萧瑟。当我拖着行李箱,锁好房门,踩着满地的落叶,走进地铁站时,才发现,我的眼中已经蓄满泪水。
自由如鸦片,如果你体验过飞翔的快乐,你就绝不能再忍受笼中的生活,哪怕那里衣食无忧,锦衣玉食。六个月的柏林生活,我感觉我已经中毒了。
再见了,给过我如家一般温暖的柏林,我还在漂泊,但愿有一天我会回来,和你再次拥抱。■
关于杨斌的更多经历,可参见柴静的访谈:
“我们Women”的报道《中国公益律师:静水流深三十年》书写了杨斌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