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泰国家的威权同谋，和民间的艺术团结行动
2025年7月，曼谷，有一场题为“威权团结”的展览，被中国政府施压，要求撤下藏族、香港和维吾尔族艺术家的作品。开幕后的三天，部分展品被移除，展览介绍中“香港”、“西藏”和“维吾尔”等字样以及相关艺术家的名字都被黑色胶布遮挡。10月12日，一群来自香港、中国、台湾和泰国，经历过中国当局审查的观众们，发起了一项艺术/社会行动，来表达共同的抗议。
作者 / Azu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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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在泰国曼谷被中国审查的展览
2025年8月，曼谷文化艺术中心（Bangkok Art and Culture Centre, BACC）举办的名为《共谋星座：视觉化威权团结的全球机器》（Constellation of Complicity: Visualising the Global Machinery of Authoritarian Solidarity）展览遭到来自中国政府的审查。联合策展人称，中国大使馆官员曾到访画廊，要求撤下藏族、香港和维吾尔族艺术家的作品。
该展览于7月24日开幕。三天后，中国大使馆工作人员在曼谷市政府官员的陪同下，“进入展览现场，要求关闭展览”。展览联合策展人、缅甸艺术家Sai（化名）表示，“被移除的展品包括藏族和维吾尔族旗帜、印有习近平的明信片，以及一张描绘中以关系的明信片。”此外，展览介绍中“香港”、“西藏”和“维吾尔”等字样以及相关艺术家的名字都被黑色胶布遮挡。
据路透社和棱角报道，中国大使馆通过泰国外交部及主要赞助方曼谷大都会管理局（Bangkok Metropolitan Administration）施加压力，要求关闭展览，称展览可能引发中泰外交紧张。
“一场关于威权合作的展览在威权压力下遭到审查，这真是悲剧性的讽刺”，Sai说道，“泰国长期以来一直是异见人士的避难所。这对该地区所有流亡艺术家和行动者来说是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信号。”
藏人艺术家丹增明久·帕卓（Tenzin Mingyur Paldron）在该展览中被撤下的作品中，包括藏人手持巴勒斯坦国旗、呼吁追究种族灭绝责任的视频，以及一部名为《倾听原住民的声音》的电影。“通过强迫（画廊）撤下我的大部分作品，中国政府再次表明，它极力想要切断藏人与世界其他地区的联系”，帕卓说道，并补充说，中国“不希望其在其他殖民主义和种族灭绝事件中的共谋行为被承认”。
艺术家们的发声与行动
在艺术展遭遇审查的新闻被报道之后，一个关心政治的泰国艺术家团体在Facebook上发帖，把曼谷文化艺术中心（BACC）称为“Bangkok Art Center of China（中国曼谷艺术中心）”，并在展馆建筑外墙的图片上加了一面中国国旗，旨在讽刺泰中政府的互相勾结。
泰国的跨境团结组织“MilkTeaAlliance（奶茶联盟）”也在社交媒体发文，讽刺中国政府的“控制欲和不安感”，并表示与图博、维吾尔、香港、缅甸艺术家们站在一起。
针对文化艺术的审查，在中国境内早已是家常便饭，特别是对于被当局认定为“敏感议题”的维吾尔人和藏人艺术家而言。在香港国安法和缅甸军事政变之后，这两地的人们也被迫习惯了红线收紧的常态。但这一次发生在泰国曼谷的公然跨境审查，显示了中国政府跨境镇压的进一步常态化和公开化，激起了各国艺术家和行动者新的不满；同时，他们也抓住了这个新的行动空间，用艺术行动的方式对此进行回应。
10月12日，一群来自香港、中国、台湾和泰国，经历过中国当局审查的观众们，发起了一项艺术/社会行动，来表达共同的抗议。他们在被审查干预的展览场地旁，于厕所空间与隔间中，张贴了一张原创海报。这张海报上方是被黑色粗线遮盖的「XJP」字样，下方附有一张展览标签。在展签中，作品标题为「███的艺术家 ，2025」，文字说明则写道：「一位未获邀请的北京艺术家闯入、███了展览，一群感到不安的观众于是再次创作以表达异见。」
Mia是一位参与本次行动的香港艺术家， ta谈到香港在国安法实施后的各界生态，表示“過去幾年喺審查下既生活經驗，也讓我真實嘅感受到，香港未死，自由亦從來都唔係 all or nothing。喺審查嘅間隙，仍然有說真話嘅空間；喺紅線同紅線之間，亦都可以再畀啲掙扎。無論喺呢個時刻，喺我城，監控同審查感覺有幾無孔不入——萬物皆有裂痕，而那是光照進來嘅地方。同其他正經歷緊審查嘅人，一齊喺狹縫中探索表達自由，正正就係我參與呢個行動嘅原因。”1
另一位艺术家阿捷表示，ta参与的原因是“在现场看到无处不在的黑色胶布、巴勒斯坦国旗配色的为加沙声援的西藏经幡，拙劣的强权与巧妙的反抗间强烈的对比，给了我必须做些什么的动力。……我们选择在厕所抗议，直接的灵感来源于白纸运动——在中国上亿摄像头的缝隙之中智慧地发出勇敢之声的普通人们。我们都希望告诉强权，再严密的监控之下，自由的良心也会有空间可以挥洒和连结。”
艺术家瓜的朋友曾提醒ta尽早去看这个展览，“因为这个关于‘威权主义共谋’的展览里也包括泰国的前首相 Paetongtarn Shinawatra，所以‘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撤展’。没料到的是，最后的审查来自于中国。讽刺得几乎完美——却又如此‘合理’：中国政府在泰国领土上进行言论审查，这本身就成了展览主题最鲜活的注脚。于是我们干脆决定，让 XJP本人‘参展’，以他最擅长的审查方式，使这件作品更加完整、更加点题。”
瓜总结道：“极权政府们对思想与表达的恐惧，使它们彼此共谋、互为刽子；而来自不同文化与国度的艺术家与观众们，也正是因对自由表达的信念与坚持而站在了一起。”
反抗跨境镇压：团结的星座
中国政府在泰国乃至东南亚各国的跨境镇压事件远远不止如此。作为东南亚国家的重要贸易伙伴，中国对这些国家的基础设施进行了大量投资，因此，包括泰国、柬埔寨、越南和老挝等国的政府都会在中国政府的压力下，拘留或引渡中国异见人士。
早在2009年，柬埔寨就曾将20名在乌鲁木齐七五事件之后逃离中国、寻求庇护的维吾尔人遣返回中国。他们被带到一个军用机场，通过包机被驱逐出境。随后，时任中国国家副主席的习近平抵达金边，“不但明确表示感谢柬政府驱逐维吾尔人，还证实提供了约900亿美元的援助资金。”
2016年，雨伞运动学生领袖黄之锋应邀参加1976年曼谷学运40周年的纪念活动时，就被曼谷素万那普机场的入境部门拘留，与外界失联12小时后被遣返回香港。黄在前一年出席马来西亚有关六四26周年及雨伞运动的讲座时，也曾在槟城被拒入境并即时遣返回港。这是首次有中国以外的国家拒绝雨伞运动的知名参与者入境。
2025年2月，泰国政府不顾多方人士的抗议，于一日凌晨秘密遣返了40名已在曼谷移民监狱被关押十年的流亡维吾尔人。他们曾在1月发出公开求救信，呼吁国际组织和各国政府介入此事。但泰国政府选择向中国屈服，而非释放他们前往安全第三国。泰国当局还多次拒绝联合国难民署会见这些人，使他们失去获得难民身份认定与安置的机会。同年6月，流亡泰国十年的中国民主党成员周俊义由于在当地参加纪念六四的活动，被泰国警方以“非法滞留”罪名抓捕，面临被遣返回中国的风险。
由于泰国并未签署《联合国难民公约》，不会为难民提供庇护，因此，即使已经拿到联合国承认的难民身份，或者已向第三国申请政治庇护，身在泰国的政治流亡者们仍然面临被关押和遣返的风险。
面对中国政府在东南亚日渐兴起的霸权主义，以及各个腐败政权之间的“共谋的星座”，行动者和艺术家们也在探索和建立新的、跨境团结的运动，“团结的星座”也正在各地逐渐汇聚起来。
正如本次艺术行动的参与者们在声明中所说的：“我们不仅与艺术家们站在一起，也与所有拒绝被噤声、持续抵抗各地政府审查的人们并肩同行。我们希望这个小小的行动，能引发更广泛的关于审查的对话，并探索如何将‘团结的星座’的理念延伸到更多场域。……透过指认、揭示、抵抗这些审查，我们或许能串连散落各处的线索，动摇层层叠筑的共谋结构，并放大那些原本被压制的声音。”■
书面语翻译：过去几年在审查下的生活经验，也让我真实地感受到，香港未死，自由亦从不是 all or nothing。在审查的间隙，仍然有说真话的空间；在红线与红线之间，亦可以再挣扎一下。不论在当下的这个时刻，在我城，监控和审查看似多无孔不入——万物皆有裂痕，而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和正在经历审查的人们一起，探索在狭缝中表达的自由，正是我选择参与这个艺术创作的原因。